太陽,光芒,地里的秧苗,干燥的泥土,王顏走出屋子,看到了他最熟悉的事物。鎮(zhèn)里的東西全都還在,歡顏,不在了。王顏也記不清自己從盛家回來到底花了多長的時間,只是在一步又一步的挪動著雙腳之后,總算是看到了土屋子。
王顏再推開門后,看到的還是睡去的歡顏,他趴在歡顏耳邊說。姐姐,我沒能把東西交給盛明顏,不過你別生氣,等明天我再去。我是妖怪嘛,又不是人,淋雨淋不壞,被打也不會痛。你看,我可厲害了。所以,一定能把東西送到??墒牵瑲g顏沒有說話,王顏想,或許是她睡得太沉了,畢竟歡顏總是在睡覺,他只要等一等,等她睡醒就好了??墒沁@一等,就是好久好久。
王顏每天還是過著如常的生活,種地,砍柴,做飯洗碗,打掃家務(wù)。他等著歡顏再醒來的時候,等把事情講給她聽,等再去一次盛家的機會。日升日落,歡顏沒有再醒來。終于,王顏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這種看似是睡去的樣子,這種不會再睜開眼睛的樣子,或許就是人類說的,死亡吧。
王顏帶上油紙傘,走出屋子,一個人走在街道上。他看著人群中間有煙霧升騰起來,那里就是爹娘的糕點店。店里,人聲嘈雜,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許多人把屋子里擠得水泄不通。兩個手腳麻利的人站在高高的籠屜前面,在接待前來的客人。他們的臉上,是被蒸汽熏出的汗,以及勞動之后,獲取到成果的那種喜悅。王顏的個子很矮,他被淹沒在了人群之中,只能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來看自己的“爹娘”。許久后,兩夫婦才注意到了這個小男孩,于是趕忙地擦了擦手,走出柜臺。
“孩子呀,你怎么來了?這多遠的地方,快來,吃個糕吧?!?p> 王顏沒有走動,而是盯著他們的臉。從這兩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中,他似乎隱約的看到了歡顏。終于,他開口了,以一個輕柔而又平靜的聲音,宣布出一個消息。
“爹,娘,姐姐死了?!?p> 婦人手機的夾子掉在了地上,驚天的一聲響,整個店里霎時間安靜下來,數(shù)雙眼睛齊刷刷地朝這邊看了過來。安靜沒有持續(xù)多久,轉(zhuǎn)而被撕心裂肺的哭聲給代替了。王顏看見兩個人的臉上滑下晶瑩的液體來,可他絲毫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抓住了掛在胸前的長命鎖,似乎又感覺到那種不可名狀的感受??墒沁@一次,這種感覺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失。
王顏被夫婦兩抱在懷里,他感覺到他們在顫抖,婦人的手把他勒得很緊,緊到讓他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臉上,有某個涼涼的東西,王顏摸了摸,像是在試探敵人。指尖上,是水,歡顏說過,這叫做眼淚。眼淚,妖,也會流眼淚嗎?
他問婦人說:“娘,這是眼淚嗎?我為什么流眼淚?”
他問男人說:“爹,你們?yōu)槭裁戳餮蹨I?”
王顏沒有等來答案,只是在持續(xù)不斷的哭聲中,他覺得自己變得昏昏沉沉,心口好痛好痛。在盛家被打時,他也覺得痛,可時現(xiàn)在這種沒有來由的疼痛,似乎更深更烈,牽扯著他的全身,刺激著他的頭腦。他突然想到一個詞,悲傷,歡顏最不喜歡的詞,悲傷。
王顏掙脫開了婦人的手,丟下哭泣的二人和屋里不知所措的客人們,離開了這間不小的店面。他覺得,好像有一種滾燙的東西在他的胸腔里翻涌著,他想大叫,想哭喊,想摔碎所以的東西。王顏走著,忘盛家的宅子一步步的靠近。
“歡顏姐…”王顏默念?!拔乙欢◣湍銓崿F(xiàn)愿望…”
盛家的門前,依舊站著兩個青年,在太陽底下他們正百無聊賴的打著瞌睡。盛家?guī)滋靵硎值暮椭C,除卻不久前盛老爺和前來商量軍費的地方官吵了一架之外,真找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作為當(dāng)?shù)刈畲蟮呢斨?,盛家也掌握著很大部分的軍?quán),聽說這些天來城外強盜猖獗,在與城內(nèi)細作的里應(yīng)外合下,不少的人都遭了殃。別說是小門戶的百姓,就是達官貴胄也不敢輕易的和那些強盜反著來,盛家為了這件事,沒少出人力物力。盛老爺呢,也成功的從一個商人轉(zhuǎn)變成了軍事家。
也是多虧了這些,這個關(guān)口上的小鎮(zhèn)子,才保全了安寧。作為盛家人,他們頗有面子,里里外外自然的也就神氣起來。
“誒,你看那是誰。好像是前幾天被打了的那個小賊吧,他怎么又跑這邊來了?”
站在左邊的青年指著街道上的一個小身影,對一旁的兄弟說著。那人聽了,也打起精神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喲,可不是嗎!哎呀,現(xiàn)在的小賊膽兒真肥啊。被打一次不夠,還明目張膽的再來一次。這回再被打,估計要沒命了?!?p> 兩個人說著話,饒有興趣的評論著這個不自量力的小孩子,一來二去,王顏已經(jīng)到了盛家門前。他揚起頭,踮著腳,對兩個青年說到。
“我是歡顏的弟弟,我姐姐死了,我要見盛明顏?!?p> 王顏的話里沒有了從前的急迫和祈求,似乎來到這里,只是一件普通平常的事。兩個青年笑了,為他臉上這種不合年紀(jì)的嚴(yán)肅神情而感到可笑。其中一人上前來,彎下腰沖王顏擺擺手。
“去去去,上次被打的就是你吧,還敢再來啊?我告訴你啊,別說我家少爺,今天就是這扇門,你也別想著進去。趁早走開,不然又討得一頓棍子,多不劃算!”
另外一個人也搭腔,兩個青年笑作一團。王顏覺得他們的聲音異常的吵,嗡嗡的環(huán)繞在耳邊,震得他十分的煩躁。
“還盛明顏…少爺?shù)拿忠彩悄憬械摹≠\…討打……”
好吵,好吵,王顏盯著兩個人的樣子,看他們笑得前仰后合。為什么,他們不會悲傷呢?歡顏的死,讓他認(rèn)識到了,原來人和妖有好大的不同。妖死了,消散成煙云,什么也不留下。人死了,就像在睡覺一樣,只是不說話也不吃東西,然后漸漸的身體也會變成涼的。死亡,會帶給人悲傷,可是為什么他們一點點都不覺得悲傷呢?王顏走上了臺階,他無視那兩個笑著的人,卻被狠狠地拽住了。
“嘿,小賊,還想進去?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放開,我要見盛明顏?!?p> 王顏低語,金色的絲線從他背后延伸出來,系在兩個青年的手上,鉆入他們的身體。只見在盛家門前,兩個人慌亂地撕扯著那些線,大叫著,軟倒在了石階上。王顏沒有再看他們一眼,推開大門走進了院子,那扇原本高大的實木門,此刻在王顏面前變得紙一樣的輕。
什么是悲傷,王顏又感覺到了眼淚。盛家,這個歡顏自始至終都視為珍寶的地方,究竟藏著什么吸引人的秘密。盛明顏,明顏哥哥,王顏看著鏡子上映出的那個熟悉的面孔,輕聲的念叨著:“盛明顏,姐姐在等你啊…”
胸中那滾燙的東西重新的涌起來,王顏突然覺得,如果盛家不存在,那該多好。如果沒有盛家,歡顏不會認(rèn)識盛明顏,不會生病,也不會心心念念等一個絕對不會來的人。王顏想,如果一開始,自己沒有見過盛明顏,也就不需要頂著這樣一幅令自己都感到討厭的面孔生活。他不要成為人,他要變回妖,變成故事里那個可以吞吃靈魂的妖。這樣,他就會變得強大,就能讓歡顏醒過來,讓盛家消失。
王顏站在院子里,看著四周迷宮一樣的走廊和墻瓦,一張巨大的網(wǎng)像從空中落下似的,把整個盛家包圍在了里面。整個院子里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下了,像斷了線的木偶,以各式的方式倒在走廊上,屋子里,灶臺邊…王顏能看見這大院里的一切,即便他一步也沒有走出去。他看許多人在尖叫,在四下奔走,看見血從他們身上嘩嘩的涌出來。這一刻,王顏感覺到一種久違的快樂,好像某個愿望終于的實現(xiàn)了??膳c此同時,他心頭翻涌的熱浪卻被另外一種東西給替代了,那是一種寒徹心扉的冷意,冷得他覺得自己都快不認(rèn)識自己了。
最終,他還是沒有學(xué)會做人,他還是一只妖。盛明顏說的對,他是妖怪,吃人的妖怪。
街上,團團的人圍在盛家的院子旁,他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看著已經(jīng)變成一團廢墟的盛家。那些原本建得很體面的高墻大院,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的坍塌下去,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輕易地壓碎了這些磚瓦。
布鞋踏在凌亂的廢墟上,人們四下奔走呼號,企圖從這毀滅后的院子里救出某一個可能還有一絲氣息的人。搜尋,持續(xù)了許久,但被接連抬出的,只是枯槁的尸體。他們就像是被什么東西給吸去了渾身上下的血,吸得干干凈凈,叫人覺得這些受災(zāi)的人連魂魄都消散了。
尸體在盛家門前的空地上排成長龍,被黑色的布蓋起來,等著掩埋??墒?,盛家的人都死絕了,連一致狗一只貓都沒有剩下,這些死去的人,要由誰來掩埋。日曬雨淋里,他們最終還是被丟進了城郊的野地,胡亂的扔在那里,連個墳冢也沒有。
王顏回到了土房子,回到了自家的田地里,再看了看歡顏住過的地方,看了看似乎老去了十歲的爹娘。當(dāng)然,他沒有再和他們面對面的,說上哪怕一句話,一個字。
王顏來到了歡顏的墓前,他坐在那里看天上的云,覺得好困。歡顏走了,他再沒有牽掛,盛家消失了,他再沒有執(zhí)念?,F(xiàn)在,王顏想,他也該睡一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