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闖的手里攥著一個烤玉米,她一面小心地啃著,一面仰頭看著不遠處的軌道。靠近前面一些涂成黃色的是摩天輪,后面那個繞了好幾圈的藍色軌道則是屬于過山車的,再遠一些的地方還有交錯的軌道們,只是它們對于第一次來游樂園的蘇闖來說,還有些陌生。
伴隨著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和時快時慢的腳步,過山車上傳來一陣高過一陣的尖叫聲,這種聲音聽上去讓人覺得有點兒害怕,可與此同時也抱有著某種小小的期待,總勾得人心里莫名的癢癢,想坐上車去要嘗試一番。這或許,就是過山車的魅力吧,蘇闖想著,又咬了一口玉米棒。
“走吧,我們該去排隊了。你看那邊的人好像少了點,是吃飯的時間了,我還是有點兒先見之明的?!?p> 蘇楠把手里光禿禿的玉米重新包回錫紙里面去,裹起來,扔進了垃圾箱。他招呼著蘇闖,指著過山車的方向。
周末的游樂園里人頭攢動,用人山人海都不足以形容,尤其是遇到些熱門的項目,排隊兩小時是再正常不過的了。蘇闖并不著急,她只是任由蘇楠拉著她的手在人群之中穿梭,另一只右手依舊握著她的玉米。在城里度過了三五年,蘇闖已經(jīng)聽說了很多事,也學到了不少的知識,所以即便是第一次來游樂園,她也并沒有那么多的激動。表情上,內(nèi)心里,全都沒有。
“你在這里等我,我買票去。別走遠了,小心迷路。”
蘇楠留下幾句叮囑,用力擠進人群里去了,花花綠綠的一堆衣服和晃動的人頭,很快就隱沒了他的身影。就好像一粒麥子掉進了麥田,它就在那里,可是要想找出來,難上加難。人群,是城里特有的麥田,沒有花草的清香,取而代之的是灰塵和汗水的異味。
“哎呀小心點啦,不買票就不要站在這里呀!”
不知道是哪里伸出來的一只手,在她的背上很不客氣地推了一下,接著,蘇闖就變得好像彈球游戲里的小珠子一樣,被左右撞來撞去,然后朝著一個計算不出的小角落滾去。等她再站穩(wěn)腳跟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怎么的已經(jīng)來到了過山車的隊伍旁邊,蘇楠正握著手里的票朝她用力地揮手。
“這里這里,快來!”
蘇楠的聲音中氣十足,蘇闖點點頭,朝著那只手加快速度小跑過去?;秀遍g,她想起以前村子里的那棵大青樹,在某個下午,蘇楠也曾經(jīng)站在那里朝她揮手,一邊喊著“過來,過來,宛宛加油?!?。那個時候,她還不怎么會走路,穿著米白色的小裙子,又激動又有點害怕。那條由床單改成的裙子,出自一個不擅長針線活的男人,也就是年輕的蘇楠。
蘇闖莫名的想起了那個時候的心情,她總覺得這一幕好熟悉,就像一種“即視感”,讓她覺得留戀,懷念,又有點難過。
終于,蘇闖坐上了過山車,安全帶緩緩地繞過頭頂降落下來咔噠的一聲扣緊了。她偷偷看了身邊的蘇楠一眼,緊緊握住了座位上的扶手,她突然想要下車,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過山車本身,還是在害怕和蘇楠靠的這么近。因為在她的記憶里,那個牽著爸爸的手的小孩子,似乎一直非常的模糊。那些事或許是發(fā)生在她太過年幼的時候,又或者根本就是她自己添油加醋了。
過山車在漸漸地上升,順著一個傾斜的坡道噠噠噠地運轉(zhuǎn)著。蘇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向后倒去,似乎這車只要停下哪怕半秒鐘,她就會飛速地墜落下去,狠狠摔在地上。
這種糟糕的體驗持續(xù)了許久,蘇闖太緊張了,緊張到?jīng)]有時間看一眼手表來確認具體的時間,她只是期盼著這輛“車”停下來的時刻。
坡道的盡頭,七八節(jié)車廂的過山車穩(wěn)穩(wěn)地停住了,蘇闖的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副望不到邊際的畫:稍微有點落下的太陽還保留著橙紅色的光,瞇著眼睛看過去正合適,在一層暖紅的光暈里,城市的街道上車輛也在有規(guī)律地停停走走。城市的邊緣是沒入云層的山,和她記憶里面的那些山有著許多相似的地方。
她輕輕松開了扶手,小心地朝著那些云探出去,就在她覺得自己即將觸摸到它們的那一刻,過山車猛然地朝著地面俯沖下去。
猛烈的風,迎面吹過來,蘇闖覺得自己的心似乎都要跳出來了。她努力地揚起頭,克服著恐懼和緊張,不愿意閉上眼睛。過山車順著軌道畫出幾個圈,車上的人們在尖叫著,蘇闖只能看見模糊不清的地面,油漆脫落的軌道,以及游樂園里還在排隊的人們失去耐心的臉。
天空在哪?群山在哪?蘇闖突然好想要大聲的尖叫,這一次,她的理智再也沒有那么靈敏地發(fā)揮作用。她知道自己在叫喊,有些尖細的聲音和其他人的尖叫混在一起,聽上去很像是電影里鬼屋傳出來的音效。
她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這種想法,蘇闖知道自己是個乖孩子,可就在這一刻她突然想要毀掉面前的一切。這個過山車,整座游樂園,甚至這個城市,這個世界……
都消失掉好了,這樣,她就再也不需要看見蘇楠,她就可以回到田里,去找她的奶奶,去找她的朋友們。
那些躺在田野里幻想的日子,蘇闖比誰都要清楚,田野里面只有蝗蟲,沒有精靈。可她愿意騙自己,愿意和那些幻想里的朋友們訴說每一次的喜怒哀樂,就好像他們真的存在一樣。好像只有這樣,她才可以不去想離開村子的蘇楠,不去想村子外面的世界。
她從不羨慕誰,不渴望漂亮的裙子,寬敞的臥室,整潔的書桌。她想要的只是一只足夠鞋子的鉛筆,一碗溫熱的面條,一盞昏黃的臺燈。有了這些,她已經(jīng)覺得自己足夠富有,足夠幸福。
蘇闖不明白,自己的不幸到底從哪里來,是來自于自己出生長大的這個小村子,還是來自于那間老舊的木屋。為什么,蘇楠總覺得他的女兒可憐,總要帶她離開這個“落后”的地方。
在這個樂園里,蘇闖再一次覺得迷糊,她恨孫楠嗎?她愛蘇楠嗎?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