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三年,京城下了一場厚實的雪。
一位少年裹著皮衣坐在偏門的階梯上,他的身形有些瘦削,皮膚如那桐油一般顏色,卻是沒有像那城中公子們追捧的白色面容,手掌中亦是有著繭子,唯有那棕色雙瞳如一潭深水。
府中無人愿意坐在此地,府外無人敢如此坐在此地,徐國公府上當今陛下御筆書寫的牌匾懸在正門,若是有人敢對那牌匾指指畫畫,或是不下馬,那么皇城司的房間將會為他敞開,便是王公貴族,除了陛下親臨,絕無僥幸可能。
這偏門沒有那么講究,但也沒人愿意坐在這階梯上,對于公子們來說,掉了價,失了身份,與那優(yōu)雅之風更是遠離。
不過無人會說這位少年,他的大哥會揍人,二哥會找人。
這便是徐易,徐國公徐牧之三子,過著有些枯燥生活的男子。
他來到這里,或者說成為大楚徐國公的三子已經(jīng)一年,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只記得自己最后喝了一口酒,這是他前輩子品過最妙的酒漿,讓他此生難忘,雖然他因此來到了這個陌生的世界,但是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仍然會選擇喝。
于是現(xiàn)在作為徐國公府三子,今年十四歲的他,偷偷地釀起了酒。
大楚鹽酒都掌握在皇室的手里,民間允許釀酒,但是所需酒曲只能從官酒坊購置,且每次購置需登記所用目的,再上交一到三成之成品,方可核準售賣。
售賣不是徐易的考慮之內(nèi),至少現(xiàn)在不是,明著售賣酒等同于和皇室作對,雖然自己這位父親目前仍然是吏部尚書,外加這世襲的國公爵位,屬于柱國之列,但謹慎起見,徐易只想暫且憑著記憶弄點東西出來。
每一個時代都有與時代相適應的生產(chǎn)力與認知水平,貿(mào)貿(mào)然弄點在超出技術水平的事物,有可能就成為了這個時代的主角?
徐易并不認同,所謂古代人只是所謂現(xiàn)代人給予的稱呼,雖然存在糟粕,但是若是要質(zhì)疑古人的智慧,尤其是這大楚的皇室...
他放下了許多的念頭,比如說造紙。
他還想多活幾年。
大楚立國一百六十年,他剛來一年,先喝點酒。
過去的一年,他只做了一件事情,釀酒,也只釀出了一種酒,徐易把它叫做景陽岡。
不為別的,單就為這酒釀出以后,大哥徐夢醉倒在地上,二哥徐坤喝醉了撞到柱子上,父親午夜跑起來耍了一套刀法,后帶著徐易入宮,在他一臉懵逼只能被按著點頭,最后被美其名曰“探討”的名義,徐易說出了自己的配方。
現(xiàn)在這門生意已經(jīng)不歸他管,他只道自己每月躺著便有銀錢,倒是顯得有些乏味了。
好在這幅身軀以往便是學了他徐家的作風,甚是能喝,不然徐易不知道如何解釋,也給他提了一個醒。
任何超出生產(chǎn)力與認知水平的,都將成為他的禍端,如若不是自己是徐國公的三子,自己現(xiàn)在的下場,不會比這地上的厚雪要好上幾分。
望著這地上的雪,徐易向四周看了一圈,搓了搓手,走入府中。
“父親?!?p> 一位中年人端坐著,身著便衣,雖有少許白發(fā),但那身后的一柄長刀,便是盡顯肅殺之氣。
屋內(nèi)有仆人添置著柴火,管家候在一旁,瞧見徐易進來,老管家行了個禮,招呼著下面人離開,關上了門。
“你二哥年后成婚,他們兩個我不太擔心,唯獨是你?!毙炷林煲?,“你娘親囑咐過我,要讓你過得歡快些,往日你如何胡鬧,我皆是不理會,只要不參與朝堂之事,那多半是歡快的?!?p> “易兒,對于你來說,不知是好是壞...”徐牧之打量著徐易,指了指桌上放著的瓷瓶,“景陽岡這般滋味是我這數(shù)十載從未品嘗過的...但此物從何而來?”
徐易不作聲,徐牧之似是未覺,打開瓷瓶,辛辣的酒氣縈繞于屋,“我對此毫不在意!世間未知之事數(shù)不勝數(shù),你是我徐牧之的兒子,那么這便是徐家的事物!”
“但昨日上朝,陛下仍提及你的名字...易兒,那并不是一個歡快之地...”
徐牧之從懷中取出兩封信,放在桌上,“夢兒晉了官,坤兒也外調(diào),年后都會回來,但我想知道..你的想法是如何?!?p> 徐易點了點頭,徐夢的事情偶有聽聞,作為徐國公長子,未來徐國公府不出意外便是他所承繼。徐夢今年二十有七,已然成親,娶的是唐家家主唐文淵的千金唐雨柔。
唐家的家世相比徐家要稍弱一些,但徐易猜測這是徐牧之做的一個打算,畢竟現(xiàn)在徐家已經(jīng)處在朝堂的巔峰,徐牧之軍功顯赫,如今位處高位,加之是陛下潛龍之時的一員,行事更要十分謹慎。
但是這唐家可是女子也需習武,而且唐家十八槍名氣不小,大概也只有徐夢這樣的猛人方能適應。
徐夢今年晉了京城副指揮使,掌管京城衛(wèi)所,徐坤則是因為景陽岡的買賣外調(diào)出京,任江南鹽酒副使。
徐坤與郭家定了一門親事,當今國子祭酒郭巨長女,徐家三子,便剩下自己還沒有個著落。
至于自己,徐易想了想,“大哥晉了指揮使,數(shù)年之內(nèi)無大礙,二哥掌著這景陽岡,也不會出太大問題,如若可能,我更愿過些歡快的日子...”
“現(xiàn)如今,倒是不太可能,程家之子曾尋過我,問我何時去書院,大抵是一種態(tài)度。”
“書院也是個好去處,我那老丈人也可保你安穩(wěn)。”徐牧之取出桌上一封信,“此為書院來信,你今年十四,也是該去讀書之時?!?p> 看著徐牧之遞來的一封信,徐易沉吟片刻,搖頭,“父親,易兒不愿去。”
徐牧之饒有興趣地看了他一眼,“書院是天下人向往之地,亦可為你尋個安穩(wěn),為何你卻不去?”
書院,全名大楚傳習院,大楚最高學府,無數(shù)人的夢想,歷任院長皆是國子祭酒,能從書院順利畢業(yè)之人,基本都可以預定朝堂一席之地。
但不合適,如果不是在徐家,徐易真想見識下這所以這個國家為名的學府。
“不合適?!毙煲渍f道。
徐牧之收回書信,將其撕碎,望著徐易,頗有些欣慰地說道,“果然是淑雅的孩子...”
“收拾一下,過些日子便啟程?!毙炷林畬⑦@封書信給予徐易,“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權(quán)當沒看見?!?p> 徐易回到房中,將那封泛黃的書信輕輕拆開,而后摩挲了一番紙頁,放到鼻下仔細嗅了嗅,一股有些熟悉的氣味竄入。
“有趣....”
喚來自己的貼身仆人,“阿福,去一趟龍門客棧,剩下的事情都交由你辦。”
“是?!鄙聿姆蚀蟮陌⒏|c了點頭,“少爺,需不需要?”
“我?guī)蓚€人去足矣,龍門客棧你去打理,行事需謹慎,不要被其他人放在眼里?!?p> 盤坐在房中,徐易將書信放入火盆,看著其一點點燃燒殆盡。
“父親應當有所安排,不過尚且需要自保,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太清晰...沒有一個是簡單的人物...”徐易揉了揉自己的額頭,這個時代的人沒有一個好糊弄,不過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父親不會坑他,那么后續(xù)也不必太擔憂,只是那個地方也不是可以隨便擔待的地方。
原本進書院應當是一件好事,但是現(xiàn)在就這么容易便可以進去,徐易并不認為這是什么好事情,陛下曾經(jīng)提到他的名字,那么說來是陛下..?
徐易望著那火盆,得不出個答案,天子會在意自己一個人..不合情理,若是在意徐家,那么倒是有一定道理。
紛雜的想法如同屋外飄飛的雪花,啪的一聲巨響打破了這思緒的過程,徐易推開門一看,一個黑炭般的人在雪中顯得尤為顯眼,只是周遭無人,再看看這地上的一片凌亂,徐易心中明白了個大概。
程家三子,程凌,他的父親與一位傳奇級的人物同名,只是這大楚的程咬金他不使喚斧頭,一柄長劍在亂軍中殺了個三進三出,便也成就了兵部侍郎的地位。
徐易嘴角抽了抽,程家之人行事都是如此,說來就來,不過也沒有人攔,畢竟兩家就在隔壁,相互之間也是很熟絡了。
只道看見徐易的臉,程凌嘿嘿一笑,滿臉的橫肉擠在一塊,“這雪也太軟了,禁不起我一壓?!?p> 徐易將其迎入屋中,程凌四處看了一眼,“可有景陽岡?”
“阿大,取兩壇酒來?!?p> 兩壇酒被整齊放在桌上,程凌雙目放光,“徐易,你就是我大哥!”
美酒入喉,程凌顯得十分歡快,卻看見徐易只是慢慢地喝著,“有事?”
“過些日子,你便要去書院了?!毙煲讓⒕票畔?,“我送你三十壇酒?!?p> “書院,興許是個好地方?!甭勓裕塘杳秃纫豢?,面色有些憨紅,“你知道我是個粗人,按照我爹的話來說,男子能打便是足夠,至于那書籍的事情,我是不大感興趣的...去了不也只是謝黃陳李四家子弟光彩的地方,那些酸人最擅長便是文筆之事...”
“你我二人同在,說不得便有些不一樣的地方?!背塘栌行┻z憾,猛喝一番,“便如你給我講那些故事,里頭是不是有一個叫樊什么的人..哦..樊噲,對,是樊噲..”
程凌打了個嗝,“我是成不了厲害的人,但是當你的樊噲,我覺得還可以...”
啪,程凌直愣愣地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徐易給程凌蓋了層衣物,囑咐人好生照料,屋外仍然是白茫茫一片,阿二撐起一把傘,徐易又走到了偏門,此時門前卻來了一座轎子。
“徐易,你果然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