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方遠走在前,黃三跟在其后,兩人相繼進入了院中的房間。
葉方遠走的很慢,慢的像天上鍍著霞光的云彩,時卷時舒。黃三走得很快,快得像空中的飛鳥,飄然掠過。
房間不大,進門就是一間十來平米的客廳,客廳正中有一竹席平放,席上有一矮腳方桌。桌旁一壺茶水煮的正沸,仿佛正是為黃三準備的一樣。
客廳旁還有一間帶著簾子的小門,簾幕深深,看不見里頭。
墻上開有一扇小窗,夕陽沿著窗口灑下來,整個房間就這樣籠罩在朦朧的淡黃色光暈中,整個環(huán)境素雅至極。
葉方遠自然亦是雅人。
端正著身子站立在方桌前,他手提茶壺,在杯中放入新葉后,用滾燙熱水一熏。停留了短促的時間,讓茶葉中的苦澀褪去大半,而茶香飽含后,又迅速將第一杯茶水倒去。然后再將新的熱水注入杯中,此時新葉中的苦澀已去,而茶香開始四溢,茶水變出澄澈的明黃色后,滿室生香。
輕輕的沏好兩杯清茶,葉方遠這才對著黃三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矮桌前對坐下來。
并沒有先提及正事,葉方遠對著黃三輕輕舉起了手中的茶盞,吹了兩下,待到水面上升騰而起的蒸汽略散后,微微的抿了一小口,道:“葉某對酒一沾就醉。故無酒可以招待,只有奉茶而已。”
“我不過一介俗人,喝不來茶,便不喝了...”黃三本欲禮節(jié)性的同飲茶水,但下一刻卻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剛剛抬起要去那茶盞的手便不動聲色的放了下來,想要婉言相拒。
“是不習慣吧,我這茶的確與市井中的濃烈茶湯有別,只有春水煎茶?!比~方遠卻像是早已料到了一樣,舉起茶盞笑道:“可是,葉某獨好這種茶的喝法,去掉了茶湯中的油脂葷腥,甜咸膩味。這平淡無奇的茶水,細品起來,卻別有一番韻味,何不先飲些再說?若是不合意,淺嘗輒止亦未嘗不可?!?p> 話說到這里,黃三知道,不喝茶,話題是很難推進下去了。
于是,舉起茶盞,同樣輕輕抿了一小口。
茶水,清甜中帶著些許苦澀。又似乎有什么別的淡淡的味道,讓黃三皺了皺眉。
“恐怕是我兩輩子合起來都沒喝過幾次茶的原因吧?!秉S三搖搖頭,便放下茶盞,對著葉方遠道:“說說你的目的吧。耗費了那么多周章找到我,恐怕不是什么易事吧?!?p> “的確不是,”葉方遠放下了茶盞,沉吟了一聲,抬頭望向了黃三:“既然你能看出來,葉某也不再迂回說話,耗費那些周章了?!?p> 凝神看向黃三,葉方遠的儒雅氣質收斂下來,轉而帶上了一股奇遺憾和不甘的語氣,甚至都沒有再用“葉某”作為自稱。
“我快要沒錢了?;蛘哒f,靈昌縣快要沒錢了。除了朝廷的撥款和其他一些款項收入,靈昌的城墻要能繼續(xù)修下去,很快就會出現(xiàn)資財缺口?!?p> “所以...”
“修筑靈昌城的工程需要錢,需要很多錢。但是若沒有新的資財注入,這個工程很快就要停止,我需要你的幫助。”
“所以你指望我一個賣力氣的平民能幫你?”黃三笑了起來,甚至打斷了葉方遠的話,聲音卻絲毫感覺不到笑意。整個人仿佛是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狀態(tài)。
如果是別人,黃三會輕蔑的無視對方,當作是得了失心瘋。但剛才葉方遠的一舉一動,都無法讓黃三這么做,只能以此回答。
“能?!比~方遠卻是認真的點點頭,回身虛指了東北方的方向。
“那里,是一片茂密的叢山,但也是大量物資北上的通道...”他頓了頓,隨即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我,需要你把他們劫下來?!?p> “你瘋了?!秉S三沉吟著回答道:“且不說你怎么會認為我這個安分守己的良民會劫道。光是那些是運往北方防御重鎮(zhèn)的物資。你劫下來,北境若失,北方民族的鐵騎南下,你這個靈昌城,城破的日子也就不遠了?!?p> “放到之前,或許真是這樣。但是,現(xiàn)在這些源源不斷輸送向北方的物資,是給安祿山的。”葉方遠嗤笑一聲,盯著黃三的眼睛道。
“安祿山是誰,給他物資又如何,當朝至尊做的決策,會容得你妄議?”黃三道。
“如果我真的不知道你殺人的果決,還會讀信。還真可能會把你當作一個平頭百姓了。這世間還能,刀筆并用者,顯矣?!比~方遠卻像是沒有注意黃三的話一樣,自顧自的感嘆道。
“被你看到了?”
“我的信息自有門路。不過...”葉方遠觀察著黃三的神情變化,卻不待他開口問詢,就繼續(xù)說道:“真正讓我下定決心讓你做這件事的,是我剛才的發(fā)現(xiàn)?!?p> “我提到東北方向的叢林時,你有了些反應,而我提到劫道時,你的反應反而變小了,似乎是在我提到叢林的時候就有預料了,讓我感覺你對殺人之事并不避諱。”
葉方遠坐直了起來,身體微微前傾,靠近了黃三的方向:“至于后面,你跟我提到北上的物資時,語氣相當冷靜。話里雖然貌似憂慮國家安危,但實際上,你對北境是否淪陷于北方民族入侵這件事,似乎并不那么在意。”
“然而,當我再提到安祿山時,你卻眼神劇烈閃爍了片刻。你明里問我他是誰,但是你實際上知道他,還對他不是一般的了解。”葉方遠慢慢的分析著,只是每分析一句,就能看到黃三從容淡定的表情褪去一分。
黃三已經(jīng)能預感到葉方遠想說什么了,但葉方遠接下來的話,還是像個重磅炸藥一樣平地炸開。
“但是,現(xiàn)在時任河東等鎮(zhèn)節(jié)度使的安祿山,還沒反呢?!?p> “那么,你作為一個聰明人...”葉方遠沒有說完,能意識到安祿山要反的人,不需要再去給他描繪那些恐怖的天下動亂后的場景。
黃三兩指輕輕放在桌上,似是在摩挲矮腳桌的表面:“推測的很好,全中了?!彼а弁蛉~方遠:“那么,你要不再推測推測,我會怎么選擇呢?”
“你現(xiàn)在還不會選擇同意?!背龊觞S三意料,看上去自信滿滿的葉方遠卻這么說道。
“為何?”
“你識字,說明是個讀書人。但是,你卻沒有正常的讀書人而有的氣節(jié)。我就算把天下說的生靈涂炭,都別想得到你的憐憫??墒?..”葉方遠話鋒一轉:“一個曾視人命如草芥的人,卻突然不再以殺戮為生,而且連讀封信,都不忍心說點謊話...”
“你讓我相信你是突然善心大發(fā)?連鬼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