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張翔的那年，我11歲，他22歲。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后，夏日炎炎，滿頭大汗的我抱著奶奶自制的“解暑飲料”———蜂蜜檸檬水，踏著校鈴沖進教室。講臺上校長正高亢激昂地介紹新到班主任———瘦瘦高高的個子站在講臺上，逆著光，一層薄薄的光暈圍著他緩緩散開?？粗鴿M臉通紅的我，他扶了扶眼鏡，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新班主任的第一堂課講了些什么，我完全沒有在意，只是腦海里深深地記住了兩個字：張翔。

　　張翔一周6節(jié)課，教著我們的語文和音樂。原本乏味的語文課，因為張翔的授課顯得生動活潑了些。山川、河流、風土、人情……在張翔的描繪下，躍然紙上，每一趟課似乎都如同一趟旅行。他也從來不在課堂上疾言厲色，每每遇到我們頑皮吵鬧，他也只是淡淡地笑著，輕輕呵斥一句：好好聽課，下課再玩。有一次他走過我身旁，看我偷偷地畫著一個大大的豬頭人身，拿著書背站在黑板面前寫字，忍俊不禁地輕咳一聲，然后叫我的名字去黑板前幫他抄寫題目。我不情愿但又不得不遵從師命，只能在心里大罵：你才是豬頭！然后下節(jié)課，便在本上畫了一個更大的豬頭，在他走到我旁邊時，故意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以此反擊，得意洋洋。張翔瞟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揚，繼續(xù)講著課本踱步向前走。

　　張翔似乎很喜歡音樂，每次上音樂課都顯得比平時更加高興。他一邊指導(dǎo)我們音調(diào)，一邊彈著學(xué)校里唯一一架木風琴給我們和聲。而我，也總是被他安排在前排打著節(jié)拍指揮、領(lǐng)唱。偶爾興趣來了，張翔會教我彈奏木風琴，腳踩踏板，手按琴鍵，樣子十分認真。我喜歡看著音符一個個從我手下飛出的感覺，學(xué)的尤其認真，看到我乖乖學(xué)琴的樣子，他會贊嘆說：伊苒同學(xué)彈琴這么好，唱歌也好聽，說不定以后會，成為一個歌唱家哦。當時的我還不懂“歌唱家”什么意思，只是每次他說起這句話的時候，我都會望著他，看著他笑彎了的雙眼，傻傻地問一句：老師喜歡歌唱家？然后他會揉揉我的頭，“呵呵”地笑，直到我不滿的打開他的手。

　　夏日的微風透著香甜，知了叫了一夏又一夏。頒發(fā)畢業(yè)證書那天，張翔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伊苒，上中學(xué)也要好好努力哦，你可是老師的首徒，老師會為你驕傲的?！蔽铱粗驳男θ?，有點發(fā)呆，只覺得那笑容如同夏日的陽光般耀眼。

　　中學(xué)因為課程的增多變得忙碌起來，中學(xué)的老師個個嚴謹，不茍言笑。相比之下，越是覺得張翔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偶爾心里也會無用地祈禱：要是張翔還是我們的老師就好了。似乎上天聽到了我的祈禱，由于小學(xué)生源凋零，教育資源整合，張翔調(diào)任到中學(xué)授課。

　　寫作課那天，張翔出任代課老師，替語文老師指導(dǎo)我們寫作，據(jù)說語文老師還算是他小師妹。那堂課是我中學(xué)以來最活躍的一堂課，張翔每每提問，我都會是第一個舉手發(fā)言，自我安慰：我得給他撐撐場子。從那以后，我總會拿著各種寫作問題去請教張翔，看著他耐心地幫我解答，竟有些小得意，似乎忙碌的中學(xué)生活也多了幾分色彩。

　　那是一個初冬的早上，霧深露重，我捧著一個熱水袋向?qū)W校疾走。突然從旁邊岔路傳來幾聲笑語，待走近了確是張翔和“小師妹”語文老師———兩人手牽著手，十指相扣，笑容熠熠?？吹轿页泽@地樣子，語文老師立馬甩開了張翔的手，有些害羞的樣子，“伊苒，早啊。哦，不早了，要快點哦，快上早課了。”說完，還特意走了幾步，和張翔拉開一點距離。張翔笑了笑，上前拉起語文老師的手，對我說：“還不跑快點，馬上拉鈴了?！辈恢罏槭裁?，看到他們牽手的樣子，覺得好刺眼。似乎自己喜歡了很久的一個玩具，被別人搶了去，有些心痛。

　　后來，聽同學(xué)說他們在一起了———張翔告的白。那一年，我15歲，他26歲。

　　時光易逝，距離上一次聽到張翔的消息已經(jīng)3年過去了。自從知道張翔和“小師妹”戀愛之后，我便再沒去找過他“請教”問題了，一直到中學(xué)畢業(yè)……一直到快高考，也沒再關(guān)注過他的消息。似乎在我心里，也是承認的，他們的確很般配———郎才女貌。有一天同以前同學(xué)聊起過往時光，同學(xué)瞅了瞅周圍，略顯興奮地對我說：“你知道嗎，咱們小學(xué)那個張老師被他小師妹甩了，聽說原本都快要結(jié)婚了?！蔽铱粗鴮Ψ窖劾锏陌素陨癫?，小心翼翼地問：“真的？”“你竟然不知道？！你不是挺喜歡張老師的嗎，這事都沒聽說？”我突然緊張的臉紅了起來：“誰喜歡他呢！”對方似乎并沒在意我的局促，繼續(xù)跟我分享這個八卦的來去。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難以入睡。終于，掏出手機，通過群名片找到了張翔的QQ聯(lián)系方式，發(fā)送了添加好友請求。很快，收到了對方的通過通知，看了看時間：晚上一點。我迅速發(fā)了兩條信息，“老師好，好久不見?！薄袄蠋熢僖姡戆??！闭f完立馬捂住“撲通撲通”激烈跳動的心，不等對方回復(fù)，立馬關(guān)機。可是，躺了好久，也毫無睡意。頭蒙在被子里，悄悄打開手機，見張翔早回了一個微笑和晚安的表情。我偷偷地將張翔的QQ空間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放過任何一條留言和任意一個心情，然后在退出空間前悄悄地刪除了來訪記錄。看到他最新的心情，一段帶有人生哲理卻又略帶感傷的話，我卻自私地感到高興。因為，同學(xué)說的是真的，張翔分手了。那一年，我18歲，張翔29歲。

　　之后的日子里，我總會隔三差五的在QQ上同張翔閑聊，偶爾是“請教問題”，偶爾是聊聊同學(xué)們的情況，偶爾也會聊聊自己的理想……而更多的是，想法設(shè)法，拐彎抹角地逗他開心。在我的記憶中，我還是希望他是那個陽光的樣子，溫暖人心。

　　高考結(jié)束的那天，我終于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走出校門，掏出手機，正好看到張翔發(fā)來的鼓勵。我笑了笑，撥通了他的電話：“老師，我考完了，怎么樣，要不要請你吃頓飯慶祝下啊？”張翔“哈哈”大笑：“好啊，沒問題。你說時間和地點，我請客?！庇谑?，我同他約在了市里他大學(xué)時的學(xué)校。

　　相見那天，我特意挑了件白底碎花長裙，穿了雙不算高的高跟鞋，長長的頭發(fā)扎了個丸子頭，整個人顯得靈動和飄逸。張翔看到我的第一眼有些發(fā)愣，迅速回過神來，笑著對我說：“當年的小姑娘都成了漂亮的大姑娘了，老師差點都認不出來了。”我捂嘴輕笑。張翔好奇我為什么會選擇這里，我看著他，笑著說：“想讓老師介紹介紹這座學(xué)校啊，畢竟，以后我也會是這里的學(xué)生，早點了解了解歷史啊?！睆埾韬苁窃尞悾骸澳銏罂剂藥煼洞髮W(xué)？你想當老師嗎？”我不置可否，轉(zhuǎn)頭看著“N市師范大學(xué)”幾個字，輕輕地說：“我不想當老師，但是我想當你師妹?！币膊恢浪牭?jīng)]，“嘻嘻”笑了兩聲，大咧咧地上前挽著他。在我觸碰到他的一瞬間，他僵住了，想抽開手，卻被我緊緊挽住，眼不看地拉著他朝校園走去。

　　那天吃飯他有些緊張，略微惱怒地對我說：“以后不許這樣了，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我是你老師?！蔽铱粗臉幼佑行┖眯?，雙手撐著頭，笑看著他：“知道了，未來的師兄。”他看著我的樣子，想笑卻又端著老師的架子，只能對著杯子發(fā)氣———一杯又一杯的喝水。

　　同年秋天，我終于如愿以償入讀了師范大學(xué)。入學(xué)前，張翔跟我說了好多他以前上大學(xué)的事———哪個食堂的菜最好吃，哪個老師最有趣，哪個教室上自習(xí)最安靜……他不知道的是時隔多年，早已物是人非，但是看著他高興的樣子，我也就覺得很滿足。

　　我們時常在網(wǎng)上交流，偶爾他來市里的時候也會來看我，順便給我?guī)c各色零食。我室友碰到過幾次張翔，常問我他是我什么人，男朋友嗎，但是感覺年齡差挺多。我不肯定也不否認，只說是一個師兄。有一次，網(wǎng)上聊天我提起晚上有個聯(lián)誼會要去參加。到了晚上，因為活動氛圍太好，延長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很晚才抓住一點空閑上網(wǎng)。只見張翔發(fā)來了好多個詢問，問我是不是出事了，怎么不回消息。我感到心里暖暖的，給他回了個消息：“我沒事，不用擔心，今天聯(lián)誼會久了點?！边^了很久，張翔回了我一個字：“好?！庇诌^了很久，他發(fā)來一條消息：“呵呵，伊苒今天是碰到喜歡的人了嗎？”我仔細想了想：有嗎？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于是，回了他一句：“老師，為什么這么說？”可是，這次等了好久好久，都沒等到他的回復(fù)。

　　我常在想，被一個人喜歡是什么樣子？被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喜歡是什么樣子？我想，大概應(yīng)該是眉眼俱笑的樣子吧。

　　自從那次聯(lián)誼會后，好久張翔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我，偶爾我發(fā)的信息他也只是簡單的幾個字，“好。”“在忙?！薄昂煤蒙险n。”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那個看著我們打鬧，輕聲呵斥我們好好上課的不可褻瀆的老師樣子。

　　有一天傍晚，室友急切切跑回來告訴我，她回來的時候看到張翔在寢室門外站著，似乎等了很久。我心一下緊張起來，趕快跑出去，看到張翔有些憔悴的卻又帶著深意的眼神，著急地問他：“怎么了，老師，出什么事了嗎？你來怎么不告訴我？”他似乎想伸手拉住我，但又膽怯地收了回去，問我能不能陪他走走。那天的晚霞很美，金色的霞光如綢緞般飄在天邊。我陪著張翔繞著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他都一言不發(fā)，直到看我有些累，才悶著頭拉我在旁邊椅子上坐下。他似乎在跟自己較勁，看也不看我。我就靜靜地陪他坐著，尋思著他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突然，他開口對我說：“伊苒，你有男朋友嗎？”我“啊”了一聲，“男朋友？我有沒有男朋友你不知道嗎，老師？”我“呵呵”笑了：“我們經(jīng)常聊天，難道我有男朋友會不告訴你嗎？”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我看著他眼中的自己，突然感覺似乎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他抓住我的肩膀，激動、緊張又似乎帶著羞愧似地看著我。然后，似乎下了很大一個決心，抓著我的手用了很大一股力，我痛的驚呼一聲。他趕快松開手，有些自責。但是立馬又拉過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緊緊地握著：“伊苒，我……我……我知道這是不正確的，我是你的老師，我不該對你有其他想法。但是，最近我真的好難受，感覺心里的話再不說出來我會憋死的，你就聽一聽就好了，聽完就趕快忘了，當做我什么都沒說?！彼詭砬蟮乜粗?，然后開口道：“伊苒，我覺得我真的是個混蛋，我不配為人師表。因為我竟然愛上了自己的學(xué)生，我想這個人我不說你應(yīng)該猜到是誰了。我真是太混蛋了，我不應(yīng)該對你有非分之想。你還這么年輕，有大好的歲月去追求自己喜歡的人，喜歡的事。而我，根本不配。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可能是瘋了吧，竟然會肖想自己的學(xué)生。”我激動地看著他，看著我面前這個把我手緊緊握在手心不肯放開，低著頭不敢看我的張翔，開心地笑了。情不自禁地偷偷在他額頭吻了一下，然后羞紅了雙頰。他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大大的眼睛透過鏡片顯得有點濕潤。我紅著臉迎著他的視線，滿臉笑意：“喜歡我是一件讓你難堪的事嗎？”他呆呆地搖了搖頭。我笑著輕嘆一聲：“唉，可是我已經(jīng)喜歡你快十來年了，這可怎么辦呢？！”說完，我還露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他聽到我的話，激動地大叫一聲，立馬抱著我：“你說的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伊苒？你沒騙我？”我伸手抱著他，頭靠在他胸前：“我喜歡了你9年，從第一眼看到你開始，你就在我心里扎根了，怎么也拔不掉。怎么辦，這個問題可是困擾了我很久呢，最后我只好想辦法把你拿下咯，好在某些人沒有英年早婚，給了我可趁之機?！甭犞鴱埾栊奶絹碓娇欤杏X自己的心也跟著它的節(jié)奏一起跳動。張翔把我抱得更近了，下巴抵著我的頭，一次又一次地親吻我的頭發(fā)?！拔艺娴暮酶吲d，好開心。我真的好怕我晚一步你就是別人的了，但我又好怕我說出來你會嫌棄我，再也不理我。伊苒，我真的好幸運，謝謝你接受我，我發(fā)誓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的。”

　　我抬頭看著他一臉幸福，認真說話地樣子，頑皮地回答道：“好的，我相信你……師兄?！蔽页姓J，我早有預(yù)謀。

　　那一年，沒有在花前，但是在月下，我終于達成了夙愿。

　　那一年，我20歲，張翔3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