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憲兵隊行刑場的一排槍聲打破了附近街道的寂靜,也吵醒了在屋檐下打瞌睡的周凱,他揉了揉朦朧的睡眼,下意識地朝槍聲傳來的方向看去,但什么也沒看到。
周凱前兩天由于要照顧生病的朱若榆,晚上沒有睡好,再加上中午他跑了一趟去碼頭的活,所以才感覺疲憊。
在平時周凱接的絕大部分活都是去長江碼頭的,碼頭每天有固定的兩班到上海的輪船,有些人行李多登船不便就會雇他們這些跑腿的幫忙。周凱一般會在一些旅館周圍等候客人,碰到運氣好的時候,一天能接好幾趟活計。
至于他為什么不在碼頭等下船的客人,是因為在碼頭上無論什么生意都是有主的,即使是出賣苦力的生意,輪不到他這樣幾乎跟難民一樣的小混混。
周凱中午的那趟活并不輕松,雇他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讓他把一些行李從旁邊的旅店提到碼頭上去,行李雖然不到二十斤,但兩三里路下來還是把他累的快要虛脫了,而報酬卻只有寥寥五角錢。
不過周凱已經很滿足了,五角錢雖然少,卻能買到半斤比較便宜的菜,如果省一點吃的話,可以管上兩天了。
太陽漸漸西斜,地上的人影和物影也在一點一點的變長,眼見一天的功夫又要過去,周凱就打算收攤回家,因為按照他以往的經驗,到這個點基本上就不會再有人雇他。
但正在這時,一個瘦瘦的男人從陽光里向他走去。
周凱見有活計頓時來了精神,他趕緊起身招呼道:“先生,需要幫忙嗎?”
那男人笑道:“怎么?才十天不見就不認識我了?”
“方老板!”由于逆光的原因,周凱剛才沒看清那男人的臉,但他記得聲音。
而來人正是新四軍豫鄂挺進縱隊漢口情報站的負責人方岳峰,他準備發(fā)展周凱加入情報站,正好下午有空,他就來到周凱經常出沒的地方。
“讓你不要叫我老板呢。這牌子倒了都不扶?是準備收工回家嗎?”方岳峰指著地上躺著的著那塊木牌說道。
“是的。這個時候碼頭也沒船了,我正準備回去呢。方大哥你又要給我介紹活嗎?”周凱馬上改了稱呼,他在漢口底層混了一年多,見識的人形形色色,如果有人不介意稱呼,他倒也樂意喊一聲“大哥或者大嫂”。
“找你是有事,不過這地方……”方岳峰扭頭看了看四周,覺得人多眼雜不適合談事情。
“你跟我來吧?!狈皆婪逯苯诱f道。
“好?!敝軇P麻利地收起牌子,又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塵,然后就老老實實跟在方岳峰后面。
周凱跟方岳峰認識的有一段時間。此前,有時聚海豐酒樓里的客人吃完飯需要人幫忙拿行李,就會在門口找人力車或者跑腿的混混,而恰巧周凱常在附近出沒,他就有機會接到這些雜活。到后來只要酒樓一有客人需要跑腿的,方岳峰就會去找周凱,這樣一來二去周凱就跟方岳峰熟悉了。
不過酒樓里需要客人跑腿的并不多,有時候幾天能有一次,有時候十天半月也不見一次,所以周凱養(yǎng)活自己還是得靠去碼頭的客人。
在走了一條半街并穿過稀稀疏疏的人群之后,方岳峰把周凱帶進了他的聚海豐酒樓。
方岳峰直接把周凱帶進酒樓是經過考慮的,畢竟聚海豐酒樓在周凱眼里算不上什么秘密,甚至周凱還有機會看到從酒樓里出入的形形色色的人,包括錢路權等人。所以只要方岳峰想發(fā)展周凱,那么周凱知曉聚海豐酒樓的秘密就是一件必然的事,除非周凱是一個傻子。
聚海豐酒樓作為新四軍豫鄂挺進縱隊漢口情報站,是在三大骨干成員的基礎上建立的,這三個骨干成員分別是憲佐小隊長高一同,仁和醫(yī)院醫(yī)生朱靜,以及碼頭工人錢路權,而上級派方岳峰建立漢口情報站就是為了把這三人各自的作用結合起來,更高效地為根據(jù)地提供情報和物資服務。
在這三個骨干中,高一同的作用主要是為搜集和刺探日軍情報,朱靜的任務是想辦法搞到藥品,而錢路權則負責將情報和藥品運到根據(jù)地,三人各司其職,缺一不可。
酒樓里還有兩個廚子和兩個店伙計,也都是新四軍的老戰(zhàn)士,但是這幾個廚子和店伙計受制于自身的能力以及酒樓內的工作,并不能為方岳峰隨心所欲的指派,比如他們識字太少,對漢口的街頭巷尾也不熟悉等等,所以一旦碰到錢路權出城的時候,情報站常常面臨無人可用的窘境,這就是方岳峰急于發(fā)展人手的主要原因,而武漢作為被日寇肆意欺壓蹂躪的淪陷之地,絕對不乏心存反抗的熱血人民,方岳峰只有去發(fā)現(xiàn)他們,發(fā)展他們,情報站才能慢慢發(fā)展壯大,站穩(wěn)腳跟。
周凱在方岳峰身后也不吭聲,一直跟著他進了酒樓的院子,又順著樓梯爬到三樓的小閣樓才停下。
其實聚海豐酒樓一共也就兩層,三樓樓頂?shù)哪莻€閣樓是方岳峰到了以后才請人搭建的。搭閣樓的目的也有好幾個,其中之一就是為了能看的遠一些,因為在很多時候,街面上的情況就可以反映出不少信息,就比如前幾天朱若榆引發(fā)的兩次爆炸,方岳峰就在閣樓里看到了不少情況。
“坐吧!”方岳峰指著閣樓里的一張椅子對周凱說道,他自己也找了一張椅子坐下。
“客人呢?”周凱疑惑道。
“沒有客人,今天我叫你來不是為了給客人跑腿的,而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聊聊?!狈皆婪迨掌鹆宋⑿?,因為接下來他要談正事了。
“什么事呢?”周凱感覺方岳峰忽然間好像變了一個人。
方岳峰問道:“你對抗日的人懷有同情心,對嗎?”
方岳峰上來就提出這個問題,不僅僅是簡單的試探,他后面所有的話都要根據(jù)這個問題的結果才能決定說與不說,以及說到什么程度。如果周凱的態(tài)度是積極的,那么談話過程就會少很多麻煩,也說明他們此前長時間的暗中觀察沒有失誤。而且只要周凱同情抗日,即使給出的答案是拒絕,方岳峰以及情報站也暫時不會有危險。
周凱本來是彎腰準備坐下的,但他一聽到這個問題頓時又嚇地站起來:“方大哥,你……你問這個……是什么意思?我沒有啊!”
周凱也不小了,他當然知道同情抗日分子被日本人知道會是什么下場。
“我沒別的意思,你不用緊張!我要想害你的話又怎么會當面問你呢?直接去憲兵隊告發(fā)你多省事,對不對?告發(fā)你還有獎勵呢?!狈皆婪鍢O力地打消著周凱的顧慮。
“可是……那你為什么要問這個呢?”周凱的情緒穩(wěn)定不少,但仍然沒放下心來,這個問題不是說著玩的,他不得不慎重。
“因為……我也同情抗日?!狈皆婪蹇粗軇P的眼神慢慢說道。在他看來,周凱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拒絕承認只是下意識的自我保護,所以他打算拋磚引玉,并徹底打消周凱最后的擔憂。
“真的嗎?”周凱一怔,他沒料到方岳峰敢明目張膽地承認。
方岳峰反問道:“當然是真的,這種話能隨便說嗎?你見過誰敢跟你說這話?”
周凱轉了轉眼珠,方岳峰的話確實挑不出毛病,他也就不覺得緊張了。
“你坐下咱們聊?!狈皆婪逵种钢巫诱f道。
周凱這才依言坐下。
“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答案了嗎?你同情還是不同情?”方岳峰又問道。
周凱有些不自然地答道:“嗯……我……是同情,但是……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周凱又開始糾結起來,畢竟他自認為做事還算隱秘,又怎么會讓旁人看出來同情抗日?
“難道他發(fā)現(xiàn)我?guī)椭莻€神秘大哥的事情了?”周凱腦中又想起幫助朱若榆的情景。
“我怎么知道自有我的方法,這個咱們先不講?,F(xiàn)在我要問你的是,假如有人給你一把槍,讓你幫忙打日本鬼子,你愿不愿意幫忙?”方岳峰用手比成手槍的樣子說道。
“這個……”周凱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我倒想幫忙呢……可是我也不會用槍啊?!?p> “那假如我可以教你用槍,你愿不愿意幫忙?”方岳峰追問道。
“恩……愿意?!敝軇P馬上答道,不過忽然他一下子就反應過來,又吃驚道:“你也是殺鬼子的?”
“呵呵,你總算明白了,怎么?意不意外?”方岳峰又露出了笑容。
“方大哥,你……你不是開酒樓的嗎?那這酒樓是你們的……你們的……”周凱想在腦海里找個詞來形容,但半天也沒想到。
“是我們的據(jù)點。怎么樣,你愿不愿意跟著我們一起殺鬼子?”方岳峰正式的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當然愿意!可是……我還殺不了鬼子,我不會用槍……不會用炸彈……力氣也不夠?!敝軇P不好意思的說道。在前幾天他曾向朱若榆表示想跟著一起打鬼子,但朱若榆拒絕了他,給出的理由就是這些。
“這些以后我都可以教你,但你要知道我們在這里跟鬼子斗,不能只拼蠻力,更重要的是……”方岳峰指了幾下自己的頭說道,“要拼這個!明白嗎?”
“嗯!”周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好!那我現(xiàn)在再問你一遍,你愿不愿意加入我們,跟鬼子斗?”
“我愿意!”周凱這次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他又想起自己家人因為日本人的炮火才杳無音信,他平時見的那么多無辜的人被日本人肆意殺害,這些都讓他在內心無比憎恨日本人和漢奸,即使他在表面上對他們是恭恭敬敬的。
“好啊!我代表新四軍豫鄂挺進縱隊漢口情報站歡迎你加入我們!”方岳峰高興地起身向周凱伸出了手,他要用這種方式來歡迎一個新的同志,哪怕這個同志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好!”周凱大概明白這就是歡迎儀式,就伸手與方岳峰相握,不過他也沒弄明白是哪個情報站。
“那今天你先回去,明天下午你再過來,我要教你一些東西。但有一點你必須要記住,那就是今天的事絕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你也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份,即使是你認為最親的人也不行,否則我們就都可能會沒命的,明白嗎?”方岳峰的語氣又變得嚴肅起來。
“放心吧,方大哥,這個我知道?!敝軇P答道,這個情景對他來說并不陌生,朱若榆在臨走前也曾這樣囑咐過他。
“好,那你回去吧,明天午后記得過來。”
“好?!敝軇P起身往樓下走去,不過他卻感覺比進門時多了不少激動,以及一份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