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從來不缺大道理,更不缺懂大道理的人。
可這個世界,歸根結(jié)底還是平凡人居多。
圣人宣揚“存天理去人欲”,這個說法說不得錯誤,可放在當(dāng)下,放進窮山惡水的鷹爪村,是行不通的。
畢竟道理再大,也比不了一口吃的。
在這種窮鄉(xiāng)僻壤里,人們更相信鬼神,相信天地,這是從古至今流傳下來的純粹敬畏,說不上迷信,更多的是一份人心底線。
天地敬畏,人心敬畏,如果這些也丟失了,那該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這便是信仰的可貴之處,無論信什么,都會存在相應(yīng)的敬畏,那種預(yù)料不見的可怕也就不會發(fā)生……
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不會考慮這些,對他們來說,敬畏天地是最平常的事情,不然也不會至今保留著供奉天地的習(xí)俗。
最大的差別,就是敬畏多少而已。
文秀無疑是敬畏最多的那一撥人。
從出門開始,這個小女人就默念著“老天保佑”,一直到鄰村神婆門外,才停了下來。
神婆家的門不出意外的開著,就跟早就知道有人會來,提前開門迎客一樣。
文秀心里激動,對著大門一拜,敲門喊道:“老奶奶在家嗎?”
這一聲過后,一個身穿青布衣服的老人從屋里走出。
老人頭發(fā)花白,臉上皺紋滿布,干瘦,眼窩微微有些下陷,給人一種風(fēng)燭殘年之感。往那一站,又給人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出門的老人并沒有回應(yīng)文秀,而是走到她跟前仔細(xì)打量著。
良久,老人才顫巍巍地問道:“你是誰家閨女???”
文秀輕輕扶住老人的手,輕聲說道:“奶奶,俺是鄰村老財家的兒媳?!?p> “老財?”
老人樂呵呵一笑,仔細(xì)想著這個名字,片刻之后才又說道:“你爹身體還好不?”
“好著呢?!?p> “哦,你吃飯了嗎?”
文秀突然覺得有些跟不上老人的思路,但還是笑著說道:“吃過了,奶奶,俺是來問事的。”
一聽要問事,老人呵呵一笑,有些俏皮地說道:“不給你問,嘿嘿,今天不能給你問。閨女啊,你有福啊,一臉旺夫相,有孩子了沒?”
這又是哪跟哪?
文秀臉色一紅,回道:“還沒有呢。奶奶,求求你,給俺看看吧。”
老人對問事的事止口不提,繼續(xù)說道:“那你嫁人了嗎?嗨,看年紀(jì)不小了,俺問的這不是廢話嗎?嘿嘿,閨女啊,來了就去磕個頭吧,求個保佑。”
說著,老人就拉著文秀向屋里走。
等進了屋,文秀才發(fā)現(xiàn)老人住的是那么簡陋。
一口屋里,只有一盤炕,一個灶臺,和兩張桌子。
桌子,一張是吃飯用的小圓桌,一張是供奉用的實木方桌。
方桌上,正中擺著一個香爐,香爐里邊是一個紅布包裹嚴(yán)實的神像。
至于供奉的是什么神,除了老人沒人知道。
文秀看著神像,二話不說就跪在地上,嘣嘣地磕著響頭。
說實話,這些年來老人家磕頭的不少,可像文秀這樣磕的,確實獨一份。
頭磕的越響,自然代表心越誠。
對此,老人是高興的,笑呵呵地說道:“閨女,好了,起來吧。”
文秀沒有起身,依舊磕著頭,邊磕邊說道:“奶奶,求求你給俺看看吧,俺家男人是死是活,給俺個心安。”
這話出口,文秀又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老人聽到著壓抑了不知道多久的哭聲,心里也是一酸。
人越老越聽不得哭聲。
老人搖頭嘆了口氣,聲音微微有些哽咽地說道:“閨女,你這是干啥?聽奶奶的,先起來?!?p> “奶奶,你不給俺看,我就不起?!?p> 砰砰砰!
磕頭聲不絕于耳,一連磕了幾十個響頭的文秀這時已經(jīng)有些眼花,額頭上也滲出了血跡。
老人到底是菩薩心腸,又加上看文秀第一眼就歡喜,長長嘆了一口氣,也不再管地上磕頭文秀,顫巍巍走到方桌前,點了三支香,插進香爐,然后重回炕上坐好,閉上了眼睛。
沒一會兒,老人就止不住地打起了響嗝。
嗝聲之大,結(jié)結(jié)實實嚇了文秀一跳。
打嗝文秀見過,可像老人這么一個接一個地響嗝,她是生平未聞。
就這個打法,要是一口氣上不來,那還不得……
這一刻,文秀也顧不得磕頭,立馬爬到老人前面,扶著她的腿問道:“奶奶,你,你咋了?”
“去桌前跪好?!?p> 老人淡淡說了一聲,繼續(xù)打著嗝。
文秀聽到這話,覺得老人不像有事,就提著心到桌前跪好,眼睛一刻沒有離開老人。
大概過了兩三分鐘,老人嗝聲慢慢止住,然后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生不孝,死無依,不配為人子,不配為人夫。閨女啊,這種混賬,咱不值得對他好。”
一句話說完,文秀心里一緊。
生不孝,死無依?
這,這是啥意思?
思平,思平不可能是這樣的人……
還沒等文秀想完,老人又哼道:“還是禍害遺千年啊,這樣的為人,還有人保他,怪不。行了,你起來吧,他死不了,死不了,一百多人用手托著他呢,看樣子,這混賬也沒壞爛?!?p> 一句話,似乎是峰回路轉(zhuǎn)。
文秀那顆揪著的心又稍微松了松,問道:“奶奶,那他啥時候醒?”
老人緩緩睜開眼睛,語重心長地說道:“快了,閨女啊,你這么有福,別把一輩子耽誤在這種人身上,聽老太婆的,跟他斷了關(guān)系,找個好人家?!?p> “俺不?!?p> 文秀倔強地說道:“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奶奶,你是不是看錯了,他,他不是那樣的人?!?p> “咋不是?不是能撇親那么多年?爹娘健在,做兒女的,就該在身邊侍奉,哪有撇下親人一走了之的?”
“他,他……”
文秀被這話噎的不行,一時也找不到開脫之詞,就只好問道:“奶奶,他,他能活多久?”
“哼,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早死早解脫,也放過你……”
也不知為何,老人對思平?jīng)]有一句好話,當(dāng)然壞話也談不上,就是指責(zé)他不孝,除此之外,似乎說的都是他以后的凄慘命運。
文秀越聽越揪心,到最后,實在是忍不住了,便又磕了三個響頭,右手三指并攏,指天說道:“求老天保佑俺男人,保佑他一生平安無災(zāi),俺,俺愿用俺的命換他長壽多福?!?p> 砰砰砰!
又是三個響頭。
這頭磕完,炕上的老人猛然站了起來,一把拉住文秀,急切地說道:“說啥傻話呢?見血發(fā)愿,你這是亂來,趕緊呸呸呸?!?p> “俺不,只要能保佑他,俺真愿意?!?p> 聽到這話,老人無奈地點了文秀額頭一下:“傻閨女,你……唉,他有大陰福庇護著,你是犯啥傻???你這一發(fā)誓,他一下子就有九九之?dāng)?shù)了,可,可苦了你啊。”
“奶奶,俺不怕苦,只要他好好的,俺不在乎。”
“唉,”老人嘆息著搖頭:“回去吧,福禍無常,都是命啊,走吧,早走早解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