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后這一天晚上，一晞在家收拾著廚房，院子里幾位親戚坐在一處，商量著喪事費用分擔的事情。只聽一晞父親說道：
“廚房那邊我拿了一萬五過去，現(xiàn)在老羅說還剩八千，他們也是盡量幫著省了。這個費用我就自己擔著了，剩下的么你們看自己能出的話就出，不能出也沒事，算我的。”
“我們肯定是要出的，至于說蘭芬家情況不好么出兩千行了，我家和你二姐家每家出五千?！币粫劥蠊玫f道。
“既然要擔么剩下的每家平攤，每家出四千算了?！币粫劦亩玫f道。
一晞的姑姑蘭芬聽了后沒說話，一晞父親接著說道：
“蘭芬出兩千就夠了，剩下那兩千么我補上?！?p> 這是一晞的二姑爹沒有說話，大姑爹卻說道：
“這倒不行，你也沒有多少錢，郢晟他們還要讀書，大頭你出了，剩下的就不消出了。如果二兄弟不同意么，蘭芬那兩千我來出。我家出六千，二兄弟家出四千，蘭芬出兩千。”
“不是不同意，我意思是既然是要擔么就平擔，也不存在哪個多出哪個少出?！?p> 這時候一晞的大姑媽也從廚房那邊回來了，聽他們的商量，也同意說她家和二妹子家各出五千，蘭芬出兩千。但一晞二姑爹顯然對這個分配不滿，硬覺得自己不應該多出，但如果同意了一晞大姑爹說的那樣他家出六千，自己出四千又等同于是承認自己不想多出，硬是咬著說三家平分。這時二姑媽也背著個籃子回來了，說是廚房那邊叫人去提油，于是一晞便和姑姑蘭芬去了廚房那邊。
到了廚房那，一個女人問蘭芬道：
“拿油桶過來了嗎？”
“油桶不是我二姐背來了么?！?p> “你二姐剛來聽見哪個說是要分什么便趕緊折頭回去了，怕是把油桶忘記放下來了?！?p> 一晞姑姑一聽，便跟廚房的人說道分錢的事，只聽她說道：
“我大姐大老表體諒我情況也不好，說是我出兩千就行了，剩下的她和二姐家各出五千，但我二老表不同意，說是要每家出四千?！?p> “誒，我們也認不得，你們幾個姊妹的事情么?！睆N房里的人說道。
“后來我哥哥說他來幫我出兩千，我二老表也不得?！?p> 廚房的人閑話似的聽著，一晞聽姑姑一直說著，實在有些不自在，便出了廚房隨意找個凳子坐下發(fā)呆。只聽廚房的人說道：
“快回去拿油桶去，煉了好些豬油的?！?p> 一晞姑姑聽了便說道：
“我二姐也是，油桶都背來了又背著回去，老是擔心損失掉幾千塊錢了?！?p> 之后便低估著離開了廚房，一晞一路上聽著，心里很不自在。剛進家門只聽姑姑對二姑媽說道：
“油桶你都背著到那點了咋么又死背著回來，怕一下就吃了你的錢了?！?p> “誒，我忘記掉么不是?！币粫劧脣屨f道。
然后一晞姑姑芬蘭又轉(zhuǎn)而對她大姐說道：
“剛才小伍媳婦還說，聽見分錢么二姐一下就急著跑回來。”
一晞大姑媽聽了啐了一口說道：
“誒，怕是沒見過錢了，當真是小氣鬼。”
一晞二姑媽聽了便說道：
“我大姐也是，我們的意思是平分么，哪家都不多出了少出了呢?！?p> “誒，平時么‘我妹子我妹子’喊得多親呢，你怕是認不得芬蘭家是囊個情況了，你不消說了，芬蘭那兩千塊錢我家來出，我們不像你。”
“我大姐說話也是難聽了呢，算了，出五千么就出五千，省著說了難聽聽的?！?p> “不要你出五千了，我瞧不起你那五千塊錢?！币粫劥蠊脣屵艘豢谡f道。
一晞二姑媽聽了也火了說道：
“我也瞧不起你，多出幾塊錢怕是有多了不起了。”
說完兩人都相互責罵開來，兩位姑父聽了，便勸兩人都不要說了。
一晞聽著她們的對話，心里有一種難言的羞恥感，她看了看門縫背后佝僂著背坐著的奶奶，心里灰蒙蒙的。一晞不想在聽下去了，便獨自去了樓上，望著天空發(fā)呆，她突然想念媽媽了，便拿出手機給媽媽打了個電話。接通后媽媽輕柔地問道：
“怎么樣？這幾天。”
“不怎么樣。”一晞心情低落的說道。
“怎么了？你爹沒罵你吧？”
“沒有，這次我爹做得挺好的，但是……”說著說著，一晞突然哽咽起來。一晞媽媽聽出來了便小心問道：
“你是因為你爺爺嗎？”
一晞把手機拿遠了偷偷哭了一聲，待語氣平和一些后才把手機放回耳邊說道：
“媽，我發(fā)現(xiàn)她們都好假啊?！闭f完便忍不住哭出了聲來，她心頭很不好受，想著想著不禁有些悲哀。
“誰假？”
“就是……就是我姑媽她們，她們昨天哭的很難過的樣子，現(xiàn)在卻……”一晞抽咽著說道，情緒不禁有些失控。一晞媽媽聽著一晞說著，不禁有些慚愧地說道：
“也是媽媽無能，讓你經(jīng)歷這些?！?p> 一晞聽了心頭更加酸楚，眼淚直接涌了出來，說道：
“這又不怪你，我只是有些難過而已?！?p> “嗯，現(xiàn)在你也大了，有些事是無可奈何的。就像當初我也沒有想過會再嫁一個男的，人生很多事是無法預料的?！?p> “嗯，我知道。”
“那你畢業(yè)了，有什么打算嗎？”
“媽，我都還沒跟你說呢，我跟藍景分手了?！?p> “分手了？那你……沒出什么事吧？”
“沒有，我們和平分手?！?p> “是因為什么??？平時聽你說你們兩相處得不是挺好的嗎？”
“也沒有因為什么，就是發(fā)現(xiàn)不合適，便就分了?！?p> “哦，這樣啊，那……分了也就分了吧。這種事情也不能強求?！?p> “嗯，媽，不說他了。那你最近怎么樣？”
“我挺好的，你不要掛心?！?p> “嗯，那就好。我想著，等過段時間郢晟放暑假了，我們就過去找你玩幾天。”
“好啊，要來的時候提前跟我說啊?！?p> “嗯，好的?！?p> 之后一晞和媽媽閑聊了片刻后掛了電話，這時已經(jīng)是暮色十分，還有一點夕陽的余暉散落在天空，暖心的顏色很能撫慰人心。一晞最終也不知道幾位姑媽商定的最終解決辦法是什么，她也不想打聽。
一晞在樓頂上坐著看著天際，慢慢地想通了很多事情。被人看不起的人也一樣看不起別人。她看到父親這邊的這些個親戚，似乎難逃生命的荒蕪，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一晞原本想過，這會不會是家族的命運的一個走向？一輩子庸庸碌碌，終究陷在這個家族的泥潭中出不來。但她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她對自己說：對于有些所謂的家族烙印，首先自己要敢于不承認，生命是自己的，何必背負不想要的期望和標簽，評判是別人的事情。腳是自己的，心是自己的，能走多遠能看多寬，何必受人拉扯而自我設限。人世間的一切輪番著上演，超脫不了的人便實現(xiàn)不了心靈的進化。生活本不是只為了生活，還有生命，不要太沉迷于人間煙火，太糾結(jié)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情。記住人性中的善和美，那是生命與萬物通靈鑰匙，對于惡或丑，看破了，不必都說出來，沉默了，笑笑忘了，那我還是我，心和靈魂都是干凈的。
很多人的很多話都是說給別人聽的，但一晞覺得，一個人是需要時常和自己說說話的。這也是一個自我反思的過程。一晞在樓上完成了和自己的對話后便下了樓，無意間看到父親佝著脊背小心地數(shù)出一小摞錢放到桌子上說道：
“這個要留出來準備郢晟的書費和生活費?！?p> 然后又數(shù)出一小打放到桌上的另一位置說道：
“嗯，這個要留給一晞備用的，我都不知道她大學畢業(yè)了。把她供出來還是難的，我頭發(fā)都苦白了?！?p> 一晞聽后心里咯噔了一下，握著樓梯扶手的手突然收緊了。只聽大姑爹接著說道：
“還是厲害的你，這幾年供一個大學生也不容易啊?！?p> “家里面有兩個老人要服侍，又光我一個人，出不去打工，種這點莊稼又累又不掙錢。每天干活回來天都黑了才隨便煮點飯吃，還要操心喂豬喂牛?！?p> “前幾天麥子收得幾口袋，那五六畝山地給收得兩噸？”
“兩噸么應該有的，賣賣除掉成本也就只剩兩三千塊錢了么?！?p> “看一晞給能找個好工作么多掙得點錢，不要像我這種苦……”
一晞聽著輕輕提起腳步退回到樓上，看著樓上那棵星星，重新陷入了思索。她在精神和現(xiàn)實的碰撞處來回徘徊，此刻她覺得不論哪一邊都是自私的。她原以為自己只要實現(xiàn)精神的超脫就不會有困苦，但此時不知是什么在她心里隱隱作痛。此時此刻，她察覺到自己的無能，一個空中的自我和一個大地上的自我開展了一場搏斗，鬧得兩敗俱傷。
她眼神無光地看著周圍的一切，陷入了無邊的自我懷疑。她不知道是何時產(chǎn)生、從何而來的原因讓她對普通世俗的生存狀態(tài)有種抵觸心理，她覺得人應該追求精神的自由而活著，她對金錢名譽權(quán)勢的追逐嗤之以鼻。一直以來她覺得生活可以清貧但精神不能荒蕪，她一心想追求美、捕捉美，以為能夠?qū)Τ蠛蛺嚎吹?、分得很清。以前在她心里，父親的種種惡行讓她十分憎恨，但今日卻有另一種力量在慢慢瓦解她心里的高墻。她這時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不能一概而論，有些理論信條也不是完整的。
“天哪，誰來跟我解釋解釋？”一晞內(nèi)心呼喊著，她看著天空，想要尋找答案。她想起以前讀過的書，不禁問：書里那些偉大的生命是怎么超越這種精神與現(xiàn)實之間的恐懼呢？他們有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糾結(jié)呢？一晞想著，此刻誰的名著金句對她都沒有作用，她知道這是一個需要自己面對的問題。同時，她也認識到一點，之所以這么糾結(jié)，是因為她還沒有勇氣，沒有勇氣徹底逃離開現(xiàn)實的羈絆，也沒有勇氣完全接受絕對的精神自由，她還沒有偉大的氣魄，仍在嘗試沖破未知力量的捆綁。此刻她才認識到一個深刻的道理：精神和現(xiàn)實都是貧瘠的并沒有什么，而精神和現(xiàn)實境況懸殊過大才是真的不幸。
原諒她此刻還不能做出徹底的抉擇，她只能暫時尋找一種平衡來自我安慰和寬恕，不然她會徹夜不眠的。她開始這樣想：努力生活的人有什么錯，有必要在活法上一較高下嗎？提高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也許可以教育和啟蒙，但沒有必要蔑視比自己低或比自己高的生存境況。只要不做小人，生命可以有任何可欣賞的形態(tài)。
這樣想后她才暫時從難題中脫身，她再一次下了樓去，若無其事地做一些事情，父親和幾位親戚的的交談還在繼續(xù)。這時，從大門口進來了一個人，直到穿過屋檐下那一片陰影來到燈光下大家才發(fā)現(xiàn)那是付強他爹，一個路人皆知的酒鬼。眾人看他眼睛翻上翻下、上身微斜的樣子就知道又喝酒醉了。于是他在一片沉默中坐到了付強媽（也就是芬蘭姑姑）的對面。付強媽給他幾個白眼，并把凳子往一邊挪了挪。不止付強媽，所有人都不歡迎他。沒有人會喜歡這樣一個好吃懶做的酒瘋子。喝了酒的他經(jīng)常會對付強媽施暴，以前付強小的時候便是一晞父親和街坊鄰居去制止勸說。現(xiàn)在付強大了，如果他再對他媽動手，付強也會給他幾個耳刮子和幾個拳腳。
人們靜靜地看著他，他剛開始也呆坐著看著付強媽，眼睛像一個無底洞一樣無光無神。然后他開始張口要吸煙，然后一晞父親還是把水煙袋遞給了他并說道：
“你要是上來坐坐玩玩也沒什么，要是你要在這發(fā)酒瘋你就滾回去，別整了難瞧！”
聽后他搖頭晃腦地說道：
“嗯，好。好，我不發(fā)酒瘋。我認得你們不歡迎我?！?p> “你認得就好?！币粫劯赣H高聲直接說道。
隨后，付強爹把手掌抬起在眼前晃個不停，樣子實在難看。所有人都給了他幾個白眼?？吹贸鰜砀稄妺寴O其厭惡他這副模樣，開始嘀咕著罵他，也不在看他。他卻盯著付強媽說道：
“不敢望我，意思是怕我了嘛。”
付強媽聽了給他幾個白眼，沒有搭他的話。旁邊一位鄉(xiāng)里婦人說道：
“人家不怕你，沒有人會怕你。你要吃煙就好好地吃，吃不得了就回去洗洗腳睡吧。”
付強爹聽了沒有應聲，繼續(xù)搖頭晃腦，時而低頭吸幾口煙。一晞實在受不了這種煙味，便起身到另一邊坐著，并叫芬蘭姑姑和自己坐到別處去。芬蘭姑姑也開始不停的罵他道：
“一喝了酒么就死在那里裝佯，這個挨千刀的，哼，戳瞎我的眼睛?！?p> 這時付強并不在場，也不知道他爹的這副德行。一晞看著燈光下他的影子被遠遠地投射在白墻上，就像一只張牙舞爪的河蝦，花壇中黃花決明的樹影也散落在墻上，風一過搖晃著像極了河里的水草。過了一會，他開始低估起來說道：
“這回我也出了一千塊錢了，本來我是不出的，后頭付強問我出點么我才拿上來?！闭f完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像被什么黏住的聲響。他說后一晞的父親說道：
“我不會要你那幾分錢，等事情全部處理好么我會拿來賠你的！”
“哼，是啦。我，么我等著?！闭f完又吸了一口煙。一動不動地坐著低估起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聽得大家心煩。他話里話外的說那一千塊錢，一晞父親實在聽不下去了，便呵斥說道：
“莫講了，我現(xiàn)在就把那一千塊錢點給你，我耳朵都聒麻掉?！?p> 說完便從錢包里數(shù)出十張一百的人民幣扔塞給他，他拿著錢，便放下了煙筒，從褲兜里拿出一只驗錢的小電筒，一只手抬著錢在半空中，一只手用那電筒照紙幣，正反兩面看的可仔細了，一點都沒有醉酒的感覺。他的兩只手臂彎曲的影子像兩條長蟒在貪婪地咽食，映射在他眼里的手電筒的紫光，像夜里蝙蝠發(fā)光的瞳孔。
眾人紛紛向他投射出厭棄的白眼，低估著“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一晞的父親實在瞧不得他這副德行，便對他大聲嚷道：
“你出去，這不歡迎你，整了老是難瞧了?！闭f完便揪起他的胳膊，推了他幾把讓他出去。他把錢收拾好揣進口袋里，一顛一顛地啐罵了幾口離開了。院子里的人都對他十分唾棄，紛紛就此事說了起來，付強媽在一旁也向眾人抱怨著他平日的種種惡行，很讓人痛恨。一晞不知道為什么付強媽不干脆去法庭告他或是直接離婚，要忍受著這樣非人的折磨。曾經(jīng)一晞也多次和芬蘭姑姑說起過，他這樣的行為是違法的，如果告他法律必定會懲罰他的?？煞姨m姑姑多半是嘆嘆氣說道：
“欸，以前么是因為付強還小，現(xiàn)在都到這時候了么?！?p> 也許，對芬蘭姑姑來說，就算法律幫她結(jié)束了這段苦難的婚姻，生活也不會有什么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