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頭一日,鄴城這場久未落下的雪花紛紛攘攘地墜落,像是蓄謀已久一般,這一下,整個鄴城便白了頭。
這是秦鹿鳴二十三年來第一次見雪。
但作為一個南方人,秦鹿鳴相對于宴春來說是一點也不上道。
秦宅昨夜壓折了一顆梅樹,這會兒眾家仆都在清理著。
好在到了這個時節(jié),秦家的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不算太忙,大家見秦鹿鳴躲在閣屋內(nèi)裹著厚厚的狐裘縮在炭盆旁,又見碧華帶頭在院中堆了個雪人,那些從廣陵來的小丫頭紛紛探著腦袋看秦鹿鳴沒多大的反應,躍躍欲試。
秦鹿鳴怕冷,對屋外的雪花沒什么興趣,但看見那一顆顆黑黝黝的腦袋時不時朝著她這屋中探來,她這才打了個哆嗦,十分勉強地說了一句:“去玩兒吧?!?p> 自家姑娘都這樣說了,她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從的呢?
紛紛扔下手中的掃帚,一擁而上,都擠在了秦鹿鳴屋前的這片庭院。一時之間,整個安靜的秦宅都變得沸騰起來,好不熱鬧。
宴春見此心中十分欣慰,秦鹿鳴已經(jīng)要縮成一個丸子了,她這才開口說道:“姑娘,她們都玩得如此開心,你不如也去玩玩?”
聽見宴春的提議,秦鹿鳴沒有絲毫猶豫,連連搖頭,又趕忙讓下人往炭盆里加點火。
“不去,凍死了。廣陵的冬天哪有這么冷的時候?!鼻芈锅Q縮在狐裘里面,聲音聽不太清楚,不過宴春看她這模樣便已知曉她的意思了。
“明日便是知意小姐的生辰了,姑娘要去嗎?”宴春又試探著問了問。
秦鹿鳴縮在狐裘里面的腦袋這才慢騰騰的鉆了出來,沉默半晌這才緩緩開口:“不去了,宴春你去幫我把禮送了吧。明日我要去昭德寺上香。”
果然……宴春神色暗了暗,終是點了點頭。
這日晚上,又是一場大雪壓枝,不過第二日秦鹿鳴倒是起了個大早。
街道上的積雪還未清理干凈,還是白茫茫的一片。無論是屋檐上還是街角前都是厚厚的一層白雪。
如果說昨日的秦鹿鳴只是像一個丸子,那么今日的秦鹿鳴便已然將自己裹成了一個丸子。
宴春交代了車夫當心路滑,又囑咐了碧華一定要將秦鹿鳴看好,最終仍舊放心不下,站在馬車前左右交代了幾句,就差開口讓碧華去陸府送禮,自己陪著秦鹿鳴去昭德寺了。
秦鹿鳴輕笑:“宴春,你這般緊張?若是日后出嫁了有了孩子到時候你又要照料我又要顧著自己的孩子哪能忙得過來?”
宴春微微一怔,握了握藏在袖子里的拳頭:“姑娘說笑了,這成婚也得是姑娘在宴春的前頭才是?!?p> 秦鹿鳴看了她凍得已經(jīng)發(fā)紫的唇,掀開了車簾在碧華的攙扶下鉆了進去。
“回去吧,知意那邊可別誤了時辰。”
宴春比秦鹿鳴虛長三歲。早在兩年前宋蔓青便已經(jīng)為宴春找了一戶好人家,不過宴春卻一直心系著秦鹿鳴,說什么也不愿意嫁人,求了好久的宋蔓青,最后哭暈在了宋蔓青屋前,宋蔓青見她這般執(zhí)著,又有秦鹿鳴為她說勸,最終還是回絕了這門親事。
說來也巧,這本來說給宴春的程家老大,卻在退了親后的第三日死于癲癇。
這事嚇得宋蔓青不小,直言說差點害了宴春,畢竟宴春雖為奴仆,但卻和秦鹿鳴情同姐妹,宋蔓青早已把她當做了自己的孫女。
“姑娘,前面大雪封路了,過不去?!避囃鈧鱽砹塑嚪虻穆曇?,秦鹿鳴揉了揉眼睛,掀開了車簾。
馬車外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天色昏暗,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他們已經(jīng)到城外了。是啊,鄴城雖是大凜朝的都城,可說到底城內(nèi)每日都有人掃雪,清理路線,但城外卻不一樣,尤其是這城郊很遠的昭德寺附近。
“知道了。”秦鹿鳴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得下車,畢竟這地方可不是廣陵。冰天雪地,日光黯淡。
碧華雖然已經(jīng)十三歲了,可仍舊不長個頭,看起來就像是營養(yǎng)不良的十歲孩童一般。
但好在碧華心細,在商術(shù)方面天賦極高,因而宋蔓青讓他來鄴城的另一原因便是跟著秦鹿鳴學習經(jīng)商。
“若是申時我還未回來你便先回去吧,明日這個時候再來接我便可?!?p> 秦鹿鳴望了望眼前已經(jīng)被白雪覆蓋的長階,心中疑問叢生。
為何寺廟都要建在這般高地?
說起來秦鹿鳴之所以不去陸知意的生辰不僅僅是因為她不喜歡熱鬧,也不單單是因為冬至這日是祭奠亡靈的日子。
而是因為,她的父母,她的家人都死在了這天。
陸知意有陸父陸母陪伴,有閨中好友陪伴,有她記得送禮,可是……她的父母,除了她便再無人記得。
秦鹿鳴和昭德寺的住持并不熟悉。只是宋蔓青這人乃一方富庶,年輕時在外經(jīng)商人脈十分廣闊,而這昭德寺的住持曾經(jīng)云游在外也受過宋蔓青的接濟。
因而此番前來鄴城宋蔓青早早地便寫信告知了這住持。
“是秦姑娘吧?!?p> 秦鹿鳴點頭,隨著住持入了大殿。
“說起來今年這雪倒是落得早,往年這個時候上山來祭拜的人挺多的,今年就兩個。”
落得早?秦鹿鳴心中抽了一口氣,不過隨后她又放心了,她是第一次來北方,從前在廣陵只聽聞鄴城每逢冬日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她還當真以為入了冬便是一一連三月的大雪。昨日竟還天真的以為今年的雪來得晚。
從大殿里面出來時屋外有飄起了小雪,久不見停。
秦鹿鳴凝眉,總覺得今日這雪花是不會停下了??磥怼袢兆⒍ㄒ涣袅恕?p> “秦姑娘就在寺里留宿一夜吧,這雪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的,山上路滑,當心為妙。”
秦鹿鳴點頭應允,謝過了住持的好意便在小僧的帶領下入了寺廟后院的院子。
“雪落松?”倒是好名字,小僧帶她入了一處廂房,與她所想的不一樣,這住持大約是知道她從廣陵而來,怕冷,因而屋中早已備好了炭盆。
秦鹿鳴吩咐了碧華點燃炭盆,自個兒便將那小僧送了出去。
就在這時,隔壁傳來了一陣開門的聲音。
“這雪天也不見停,看來咱們得在這里度過一夜了?!备舯趥鱽淼穆曇粲袔追侄?,秦鹿鳴的直覺告訴她大事不好。
轉(zhuǎn)頭之際便與身后那人對上了目光。
秦鹿鳴:“……”
林亭壁:“……”
二人大眼對小眼,似乎都從對方眼里瞧出了些東西。
比如……絕望?又比如……戲謔?
“好巧啊,鹿鳴姑娘。”林亭壁顯然是那個眼里帶著一絲戲謔的人,他伸了伸手招呼了景明離開,自個兒便坐在了屋檐下的輪椅上一臉愉悅地看著秦鹿鳴。
說實話,這種天氣能夠在這里遇到秦鹿鳴他壓根就沒有想過,如今看來這大雪天也不會太無聊才是。
然而比起林亭壁的歡愉,秦鹿鳴的心情此刻比落在自己肩頭的雪花還要悲傷,怪不得她會遇上大雪,怪不得她會被困在這里,原來是又遇上了這個瘟神。她怎么到哪里都能遇上這個男人!
兩人其實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有見面了,不過,也難怪秦鹿鳴心中郁憤,她每次見到林亭壁都沒好事。
第一次兩人算是不打不相識,她被林亭壁抓包在沈府,她打了他一頓,第二次她去林宅刺殺林亭壁她被林亭壁占了便宜,而她還是打了林亭壁。
直覺告訴秦鹿鳴這次遇見林亭壁準沒好事,因為她從前兩次的相遇已經(jīng)深深的總結(jié)出一個道理。
他們的觸碰可以稱之為兩敗俱傷的標本。
“還真是陰魂不散?!鼻芈锅Q冷不防說了一句,并不打算理會林亭壁,想要繞過他回屋子里去。
然而見好就收這個道理林亭壁的夫子可能沒有教過他,即便是看到秦鹿鳴如此臉色如此反應他還是不依不饒,伸手就要拉秦鹿鳴的衣袂。
衣袂被人突然拽住,秦鹿鳴腳下一滯,只覺得頭疼,若是沒記錯這林家大公子只是腿殘了吧?她怎么覺得給林家大公子診治的大夫有些問題,竟然沒查出來林亭壁的腦子也有些問題。
秦鹿鳴轉(zhuǎn)過頭來,冷冷地看了林亭壁一眼,不知為何林亭壁覺得這眼神不太友善,甚至他心中已經(jīng)隱隱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想。
“不是,鹿鳴姑娘,在下只是想說秦箏兄的雕骨弓實乃上品,在下……”
“砰”的一聲,果真如林亭壁的猜想一般,秦鹿鳴對他下手了。
很好,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他算是見識到了外界傳言的秦鹿鳴究竟是有多么歹毒了,對一個雙腿殘疾的人竟然也能狠下心來狠狠地踢倒在地。
伏在地上,林亭壁總結(jié)了一下這幾次與秦鹿鳴的交鋒,看樣子還是最毒婦人心略勝一籌。
失策失策,貓兒的爪子還真是鋒利。
看著秦鹿鳴遠去的身影,又看了看自家主子癱倒在地的狼狽模樣,景明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應該是裝作沒看見還是裝作沒看見呢。
早知如此,今日就該隨著林別來留在林宅。
今日是陸知意的生辰,作為陸知意的已經(jīng)定下婚約的林家,林母和林家老太太自然是得前往陸府做客的。
只是,林別來本欲前往卻被林母無情的攔了下來,留在家中。
說什么成婚以前不得見面……
“母親,咱們給別來找個這個孩子是個盲人,你……”
林亭壁的母親名喚澹臺婧,是桐邱澹臺家的女兒。林老夫人側(cè)眼看了下澹臺婧,長嘆一口氣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是別來自己選的,再說了咱們林家也不是那種不開明的人,那陸家女兒模樣生得好,家世清白,眼睛一事咱們家可是醫(yī)藥世家哪有治不好的道理?別來喜歡就行,沈府還在的時候我曾在沈家見過一次那陸家女兒,性情倒是挺好的,我看著挺招人喜歡的。雖說蓼藍和別來不是咱們林家的嫡傳孩子,可到底入了咱們林家的門。蓼藍沒能給她一門好親事,別來這邊就隨著他去吧。咱們林家跟別的人家不一樣?!?p> 澹臺婧點了點頭,算是應允了林老夫人的話。
林老夫人說得對,雖說林別來和林蓼藍不是她的親生孩子,可說到底一家人相處久了她早就把他們當做是自己的孩子了,只是可惜了蓼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