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隔世守候(下)
小李寡婦的丈夫小李剛剛離世兩個月。
他是個孤兒,勝在能干又壯實,算是村子里一頂一的闊氣,誰知福薄命短,干活時竟梗死在了田里,還不算寡婦的小李寡婦拖著有了八月半的身子,聽聞噩耗直接動了胎氣,鬼門關(guān)里走一趟,生出個死胎。
小李無父無母無親,留下的土地和這些年攢下來的銅錢都給了妻,是以還沒等小李足了三七,就開始有村子里的懶漢趴在小李寡婦家的窗口看。
小李寡婦處在月子里,請了月娘幫忙照看著,見此狀,一生氣,直接閉了門窗,將月娘也趕了回去,只五六天來送一次吃食。
農(nóng)民早間要出門務(wù)農(nóng),一邊干活一邊閑聊最好不過,單身且多金的小李寡婦就成了最好的談資。
阿香和同德蹲在樹下聽的兩眼放光。
多好的條件兒!多適合養(yǎng)個孩子哇!
于是,狗子撞門,兩鬼打氣。
月娘送吃食的日子還不到,聽見敲門聲時小李寡婦以為自己是因為死去的丈夫和孩子出了幻覺,誰知這敲門聲越來越大,小李寡婦嚯一下掀開被子,穿上鞋,哐當一聲推開里屋門,在院子里隨手撿了根棍子,氣勢洶洶走到大門前,砰地打開大門。
大黃沒防住小李寡婦突然開門,正卯足了勁兒往上撞,門一打開,直接嗖一聲從小李寡婦的腳邊直接撞到院子里,撞得眼冒金星。
小李寡婦渾身的氣焰在看見孩子那一刻全部被澆滅,扔下手中的棍子把小孩兒抱起,眼淚刷的就掉下來。
怎么會憑空出現(xiàn)一個孩子?難道是上天憐她,派來與她做慰藉?
小李寡婦抱著孩子哄了好一會兒,眼含著熱淚轉(zhuǎn)身往屋里走,才看見撞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大黃,竟也沒覺得詫異,一手抱著孩子,另一手提溜著狗尾巴,就進了屋。
床上還放著她為不曾面世的孩子做的小虎鞋,小李寡婦坐在床沿看著懷里可勁兒吃奶的小屁孩愛不釋手,念叨說還是要取個名字好。
阿香夫婦對著大黃可憐巴巴,大黃翻著白眼,搖著尾巴跑到小李寡婦腳下,前爪沾了水,歪歪扭扭寫“阿明”
小李寡婦喜的合不攏嘴,“孩子確實是在黎明時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這狗東西有靈性!聽你的!就叫阿明!你也要留下!我兒叫阿明……你叫大黃!”
又低頭去哄孩子,“阿明,小阿明,我兒小阿明~”
竟似突然有了寄托一般。
大黃面無表情甚至有些崩潰,誰狗東西?誰大黃?
站在角落的阿香看著小李寡婦和阿明就濕了眼眶。
·
阿明長的太迅速了些。
身板長得迅速,個兒也長得迅速,這小娃娃不過兩月,就學(xué)會了走路翻身,看起來像個足歲的小孩兒。
小李寡婦被母愛沖昏了頭腦,竟絲毫不覺得奇怪,瞇瞇著眼睛笑的合不攏嘴,“我家小阿明長的可真快?!?p> 大黃疑惑,我也疑惑,或許是因為圣修體質(zhì)特殊?
時有些不死心的小精怪跑來偷娃娃,小阿明被吵醒就會一個激靈站起來,跑跑摔摔的滾到大黃的身后,大黃目露兇光呲牙,小李寡婦一塊兒果皮扔過來。
“大黃,不許嚇阿明!”
如果可以的話,她或許可以看到大黃身邊,兩鬼一神獸目瞪口呆排排站。
然而沒有如果,
我感慨阿明的運氣好,如此特殊的體質(zhì),沒被精怪抓去了,先遇見大黃,又有阿香同德守著,現(xiàn)在找到了住所,還擁有了母親,比一般的圣修運氣不知好了多少。
或許生來幸運也是一種能力?
小李寡婦能干又聰明,健健康康,奶水賊充足,喂的阿明白白胖胖,順帶著看大黃也順眼無比,天天好吃好喝供著,大黃的身格也壯了一圈,已經(jīng)和與我初見時無異了。
阿明說的第一句話,指著大黃,對著小李寡婦,“大,黃?!?p> 小李寡婦,“啥?”
阿明眨巴著眼睛,顯得乖巧無比,“狗,大黃?!?p> 又指了指小李寡婦,奶聲奶氣道,“你,娘。”
小李寡婦愣住,然后一驚,高興的咋咋呼呼,“大黃?。∥覂耗皇巧裢??!竟早早學(xué)會說話了?!”
大黃汪汪隨意敷衍,心里卻忽的塌陷一塊兒。
這孩子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大黃……
小李寡婦笑吟吟,“大黃呀,我們阿明是個聰明崽崽哇?!?p> 小阿明咯咯咯笑的花枝亂顫。
大黃的狗臉上泛出一抹熟悉的丑陋微笑,乍一看上去,竟有些溫情。
·
日子細水流長的過,大黃便真如一條家犬,恪盡職守,白天陪著阿明玩耍,晚上守夜看家。
大黃從前有多孤獨呢?
孤獨到那一條巷子,大黃來來回回走了無數(shù)遍,竹筐是由幾條竹條編起來,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大黃現(xiàn)在有多快樂呢?
快樂到每天小李寡婦把擇好的菜放進已經(jīng)爆過的熱油里翻炒,大黃便能聞著味醒過來,看到阿明沖著他傻呵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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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種日子能過多久,卻是未知中的未知。
窮奇在雙翼長成時才有神力,而其后裔,歷劫成翼之時,必經(jīng)九死一生。
而那個九死一生的時刻,并不知會在何時到來,在小李寡婦家過的越讓人留戀,大黃便越恐慌,然而實在貪戀這一刻溫暖,他總想多留一天,就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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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獸認主,一生只認一主,同生同死,同榮同損。
鳳凰可以,窮奇也可以,像我和九尾這類因人執(zhí)念而生,或只是負責(zé)帶來祥瑞的散獸,便沒有認主的本事。
照常說,神獸認主,不是神仙,便是幾乎無人可以壓制的強大修行者。
畢竟神獸壽命無疆,誰愿意縮短自己的生命,和一個區(qū)區(qū)百歲的普通人共生死?
大黃愿意。
我不知道這個具體的過程,但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大黃和阿明有了靈約。
后來,不論是阿明出去玩耍,還是后來要去讀書,大黃始終陪在身邊。
直到——
阿明十二歲,大黃的雙翼,在雨夜突然長成。
所有的神獸蛻變時都暴躁沒有理智且十分嗜血,夸張了說,就是邪性,即便是我,換皮時身側(cè)也不能有人。
大黃翻滾嚎叫,驚雷撕裂雨夜,照出他尖利獠牙與猙獰面目,阿香和同德都不敢靠近。
偏偏小李寡婦敢。
她挑著夜燈出來問,“怎的?大黃?是有人來?“
“你這死狗!怎么凈瞎叫喚?你要吵誰?!便是發(fā)情了也要給我克制??!阿明明日還要去讀書的!“
“阿黃!還叫!你便是非要挨打不是?!”
大黃忽的站立起,巨大雙翼高過房頂,渾身污泥與血跡,活似惡鬼。
驚雷平地炸起,大黃雙目充血,雙翼疾沖而下,凄厲的女聲劃破夜空!
小阿明聞聲出來時,大黃用那雙剛長成的雙翼生生挑死了小李寡婦。
阿明一下子倒在地上,張著嘴巴,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他眼淚混血而下,看著小李寡婦的尸體紅著雙眼,渾身發(fā)抖,又看著大黃,似乎完全無法相信,他轉(zhuǎn)身跌跌撞撞跑進廚房,拿了刀出來。
不知怎么,大黃再怎么痛苦暴躁,對著阿明,便也只能來回重復(fù)那一句。
這人,不能殺,不能動,不能傷他分毫,亦不能讓他人傷他分毫。
大黃閉著眼,阿明舉著刀,到底是下不去手,卻大吼一聲將大黃的雙翼全劈下來,他額頭青筋暴起,語氣卻突然平靜,他輕輕撫摸大黃的額頭,“離開吧大黃,有生之年,我們再不要相見?!?p> 大黃脊側(cè)痛死,恍然間思緒拉回,看到小李寡婦破裂的肚皮與撕裂卻始終沒有閉上的雙眼,才發(fā)覺自己做了什么,瞬間從前幕幕浮現(xiàn),只是一間木屋,飯香四溢。
“喲!這狗東西有靈性!你就叫大黃吧!”
“大黃!你又偷吃東西了?!你一條狗怎么學(xué)貓兒吃魚!”
“大黃!是不是你打碎的盤子!我給你搭窩,你居然搗亂?!”
……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大黃嗚嗚咽咽著伏在地上想要去再一次看一眼小李寡婦,又怕身上的血會蹭的到處都是。
阿明似乎極其隱忍,雙目緊閉,眼淚流下,他甚至有些哀求,“你不要靠近她,大黃,你走吧,謝謝你,我以后會保護著自己,你走吧。”
他想要把大黃拎起來,卻無論如何都使不上力,只能坐下緊緊抱著小李寡婦,哭的氣都上不來。
不要哭啦,我也很難過的,事情變成這樣,我真的不是有意,早知道會有今日,當初送你來時我就該走的呀。
不要哭啦,我馬上就走啦。
·
大黃跌跌撞撞向外跑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雨竟下了半夜,瓢潑。
他突然想起來那天,婦人吊死的昏暗屋里,那只死死抓住他的小手。
那天的雨,沒有今夜大。
他既無目的,又無方向,腦子里一會兒是小李寡婦死去時的驚嚇與恐懼,一會兒是阿明拿著刀跑出來,猙獰又絕望。
喪家犬。
他這么想著。
我就是一條喪家犬。
·
大黃成為了一只普通的狗。
他離開村莊跑到山野,尋了處山洞,失血又長跑,大黃奄奄一息,喝洞中泉水,食石上青苔,用了許久的時間才把身體修養(yǎng)好,但雙翼盡失,失去了窮奇的力量,竟連鬼魂也招不來了。
他總是想起從前,他趴在地上和阿明一起玩耍,小李寡婦坐在旁邊做針線活的樣子,有一年下起大雪,小李寡婦還為他做了四只腳套,他們兩人一狗在雪堆里混戰(zhàn)在一起,回去怕凍了身子,小李寡婦熬了濃濃一鍋姜湯,分給大黃一碗。
那姜湯,喝起來暖暖的,但難喝至極,如今想起來,嘴巴里還覺得苦。
小李寡婦被他親手殺死,他從今也不能再守在阿明身邊,怎么才能不讓他人動阿明分毫?
阿明還沒有長成,沒有他,阿香和同德還會守著阿明么?
大黃跑回到那個村莊,作為一條普通的狗,翻山越嶺,后腿被滾石砸中,卻不能停。
他終于到了。
可是村子里沒有阿明。
大黃在已經(jīng)空無一人的家里面等著阿明。
他的后腿骨徹底粉碎,傷口惡化,傷口結(jié)痂,痂痕褪去,傷口愈合。
阿明沒有回來。
大黃突然覺得,自己怕是快到大限了。
可是,阿明怎么辦?
他身周有淡淡金光浮現(xiàn),匯聚成符。
“若你愿意,請把你記憶中的枯榮都賣將與我做糖,我來盡我所能,給你你想要的東西?!?p> 以生命為代價,完成一個愿望。
大黃眼角有淚,犯了大錯,卻無法彌補。
不如就用死來成全。
起碼,阿明這一生,應(yīng)該會順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