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向來有個傳統(tǒng),每逢佳節(jié),皇宮都會設(shè)下宴席宴請文武百官,以示皇恩浩蕩。我第二次見到常副將軍的時候,是在宣明七年正月十五的元宵宴上。
這一年我十二歲,母后和乳娘都說我個子竄的極快,許多衣裳也都不能再穿了。元宵夜前三日,哥哥特地命人給我送來了一套新衣裳,聽公公說,這是西域新進(jìn)貢的布料,整個大梁只有這么一匹。
我看著那條華貴又特別的衣裙,心中喜悅不止??晌揖故遣恢瓉砀绺缡莿e有意圖。
那日的元宵宴和往常的宴會別無二樣,不過是一群朝廷重臣把酒言歡、阿諛奉承,我坐在側(cè)上方的席位上,懶懶地看著他們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底下不遠(yuǎn)處坐著的一男一女,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臉,可他們身上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大梁極少有女官,武將更是絕無僅有,我一下子就猜到了那女子的身份,定是常家的那位將軍。我從未見過這樣氣宇軒昂的女子,僅僅是一個看不清相貌的輪廓,就能讓人一下子聯(lián)想到風(fēng)華絕代、卓越非凡這兩個詞。
那么她身邊的男子,一定就是常副將軍了吧,他今天穿了官袍,頭發(fā)依舊束得一絲不茍,許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竟朝著我的方向看來。
我心中一顫,連忙假裝去夾點心吃,待到我覺得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視線,這才又偷偷摸摸往他的方向看去。
那一整個晚上,我的視線幾乎都沒有從他身上移開,心中半是好奇半是欣賞,還夾雜著一些我自己都看不明白的意味。
那日之后,我常常纏著哥哥讓他帶我去將軍府,哥哥柔柔一笑,揉亂了我的發(fā)頂:“看來阿榮是真的長大了?!?p> 我臉色一紅,連忙裝傻:“阿榮不知皇兄在說什么,我只是聽宮里人說起過兩位將軍的事跡,好奇罷了?!?p> 哥哥最終還是拗不過我的軟磨硬泡,帶我出了宮。由于是便服尋訪,身邊只跟了幾個暗衛(wèi),將軍府里的下人們看見哥哥和我,也沒有行那跪拜大禮。管家很快把我們引到大廳上,常將軍對著哥哥作了個揖,然后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這位大名鼎鼎的女將,她生的實在好看,不似尋常女子那般或可人或嬌媚,而是有一種連男子都難以企及的大氣和肆意。她比我高了一個多頭,我雖是大梁公主,可在她面前卻恍如螻蟻般渺小。
哥哥親自虛扶了她一把,然后在上首坐下。“常將軍近日身體恢復(fù)如何?”
她客氣地答道:“多謝皇上掛心,臣身體已無大礙?!?p> “如此便好,宮中前幾日得了朵上好的靈芝,你拿去補(bǔ)一補(bǔ)身體?!?p> “謝皇上恩惠?!?p> 我聽著他們而來一來一往的客套說辭,只覺得好生無趣,只好一個勁兒地吃著一旁的茶點。
這時,一片墨藍(lán)的衣角闖入了我的視線,常容韞低沉的聲音響起:“參見皇上、公主,臣剛剛在練兵場,來的遲了,還望皇上恕罪。”
“常副將軍不必多禮,是朕來得匆忙,還請將軍莫要介意?!备绺鐢[了擺手,“朕今日來,其實是想找二位將軍探討些邊塞的事宜?!备绺鐐?cè)過臉來看向我:“阿榮,你先在這里坐一會兒,不要惹禍。”
我聽話地點點頭,然后看著他們?nèi)俗叱隽舜髲d。偌大的廳中只剩下了我和幾個伶仃的侍女,我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外頭的風(fēng)景發(fā)呆。
將軍府的陳設(shè)和皇宮的富麗堂皇不同,大廳中幾乎都沒有多余的擺設(shè),古樸又典雅,卻不失大氣,倒是和主人一般相像。
屋外庭院里栽了好大一棵樺樹,寒冬臘月里也生機(jī)勃勃。
我懶懶地看著外頭有些陰沉的天色,緊了緊身上的狐裘。
外面忽然響起了驚呼聲,我好奇地走到門口去看,一朵晶瑩的雪花就這么落到我的鼻尖,涼涼的,轉(zhuǎn)瞬即逝。
“啊,下雪了?!?p> 大梁的冬天雖然寒冷,卻極少下雪。將軍府的下人們個個都興奮不已,抬起頭來看著稀稀落落的雪飄。
“公主殿下,皇上命臣先行送您回宮?!蔽业纳砗笸蝗豁懫鹆顺H蓓y的聲音,我扭頭一看,果然看到了他不卑不亢的表情。
我問:“那皇兄呢?”
他波瀾不驚地說:“皇上與阿姊去了練兵場,有要事商議?!?p> 我點了點頭,與他一前一后走出了將軍府。
他備了馬車,車廂內(nèi)還燃著炭火,暖烘烘的。坐在這樣優(yōu)秀的人身邊,我只覺得心跳個不停。他話少,一路都是我在找話聊,他不過是礙著身份應(yīng)和我兩聲,可我卻沒來由得開心。
我回宮后,他就站在宮門前目送我離開,墨藍(lán)色的長袍映襯著紅色的宮墻,還有漫天飛舞的雪花,讓我一下子想起苦寒之中暗香浮動的寒梅。
自那以后,他的身影在也沒從我的腦中消失。雖然他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可我依然能想象出他各種各樣的樣子。
十二歲的少女正是情竇初開,可我并不知這是愛情的萌芽,我只知道對我來說,他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此后,我常常去將軍府找兩位將軍,美其名曰想要聽一聽他們的英雄事跡,其實不過是想多看幾眼常容韞。
時間過的很快,御花園里的花開了又謝,玉盤也被養(yǎng)得白白胖胖。轉(zhuǎn)眼間五年過去了,我早已長成了民間傳聞中那個“清水出芙蓉”的公主,可我總覺得將軍府的兩位將軍的身上完全看不見歲月的痕跡,他們就像是被遺忘在時間長河中的兩棵勁松,永遠(yuǎn)孤傲又挺拔。
這些年我常拿著公主的身份逼容韞哥哥陪我去做這做那,他其實滿臉的不愿意,卻還是乖乖從命。我看著他緊鎖的眉頭,心湖蕩漾,卻從不讓他發(fā)現(xiàn)。
宣明十二年初春,乍暖還寒的時候,我聽說將軍府來了一位常小公子。不光是民間傳聞不斷,就連宮里都在議論。
我“嘁”了一聲,心里想著,天下哪有什么公子能比得過容韞哥哥,要是有,那也只能是我的皇兄。
不過話說回來,這段時間我已經(jīng)許久沒見過皇兄了,他總是很忙,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時,他也是在奔波勞碌。就連兩位將軍也是這樣,我好幾次去將軍府都撲了空。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依然天真爛漫地一邊逗弄玉盤,一邊想著那件新衣裳什么時候才能完工。
宣明十二年五月,天氣終于開始熱烈起來,那身我期待了良久的桃紅色衣裙,也總算是端到了我的眼前。我迫不及待地?fù)Q上,想要第一時間讓容韞哥哥看看。
我火急火燎地趕到將軍府,卻又一次撲了空。可我卻沒有像前幾回那樣沮喪地回宮去,而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等不到他們回來我就不走”的樣子。
過了半個時辰,我才聽見前院里傳來的動靜,我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恰好看見了想要離開的容韞。
“站??!”我氣得不行,“敢讓本公主等你這么久,你倒是膽大!”
他極快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認(rèn)命一般朝我行了禮:“臣常容韞,參見公主殿下。不知公主今日到訪有何貴干?”
又是這一句話,每次他見到我,都是一句“有何貴干”。我氣極,口不擇言:“沒事就不能來了嗎?整個大梁都是我鐘離家的,我想去哪就去哪?!?p> 他聽見我的話,不著痕跡地皺了眉:“公主殿下年歲尚幼,此番話臣權(quán)當(dāng)您童言無忌,還請公主殿下日后莫要如此狂妄自大?!?p> “狂妄自大?”我怎么也不信他會這樣說我,“我是大梁的萬榮公主,就算是我狂妄自大,那也是因為我有這個資格?!?p> 常容韞眸子也不抬,臉色卻冷的有些嚇人。我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說錯了話,可我卻不愿意認(rèn)錯。
我見他這幅不愿再開口的模樣,干脆憤憤甩袖離開。我可真是傻,本想著穿這條新的裙子會讓他眼前一亮,卻忘了他根本就是一塊石頭。
我回到宮中,氣急敗壞地脫下這條衣裙,狠狠地吩咐道:“來人,給本公主把這條裙子扔了!”
宮女抱著裙子退了出去,我又摔了幾個花瓶出氣,最后一屁股坐在榻上的時候,只覺得心里空空蕩蕩。
自那以后,我有半個月不曾去過將軍府。我不知,那次爭吵,竟然是我與他的一場告別。
宣明十二年六月,北狄再一次舉兵南下,大軍壓境,常家兩位將軍又一次奉命出征北上。
當(dāng)我放下了心中的郁結(jié),又一次去將軍府找他的時候,卻看見了那位遠(yuǎn)近聞名的常小公子。
不得不說,將軍府的血脈都是這般驚世之才。他那雙冷漠又清亮的丹鳳眼,讓人幾乎難以移開視線。
我呆呆的問他:“容韞哥哥呢?”
他的聲音低沉又冷漠,全然聽不出對皇族的敬仰:“三日前,二哥和阿姊出征了。”
出征?
我的腦子嗡的一響。
不知為何,我只覺得有些很重要的東西從我的心里抽離了出去,心很疼,疼得我不知所措。
“出征?!他怎的不和我說,就連皇兄都瞞著我!”
他聽見我的話,臉色更冷了幾分,然后毫不猶豫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公主喝完這盞茶便回宮去吧?!?p>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到宮中的。
我只記得小的時候哥哥告訴我,出征就是去給我買禮物,可他回來的時候卻滿身是傷。還有懷淵將軍,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場戰(zhàn)爭幾乎要了她的命。
我的眼淚漱漱往下掉,指尖顫抖著收拾起行囊。我有一個瘋狂的念頭,若是我現(xiàn)在出發(fā)北上,或許還能趕上大軍,與他會面。
可是那晚,哥哥突然來了我的云瑤宮,我從未見過他這樣陰冷的樣子。
他沒有和往常一樣笑著揉揉我的發(fā)頂,而是冷漠地看著我哭泣,然后沉聲說:“即日起,萬榮公主不得踏出云瑤宮半步,若有違背,朕要整個云瑤宮的命。”
我癱倒在地上,掩面痛哭。
六月的天向來陰晴不定,那一晚,雷聲轟鳴,傾盆的雨砸在紅墻金瓦上,也一樣砸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