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視線里,臺上的人似乎都在迎接他的到來。
南七明明已經(jīng)看不清晰,卻還是分辨出一人的口型,像是在叫著“世子、世子妃”之類的字眼。
……世子妃
她明明希望他辨認不出她的身份,卻還是被他陌生清冷的目光傷了個徹底,以至于在關(guān)鍵時刻失手,落下這一身的內(nèi)傷和難以挽回的顏面與自尊。
原來他不是不在意擂臺上的情況,他只是有更在意的人。他的身后跟著他鐘愛的世子妃,夫妻伉儷情深、受人膜拜,多好。
多好。
不像她。
幾年前落荒而逃,原以為歷練過后能出息一些,沒想到還是如此不爭氣。
自作自受?;钤?。她近乎病態(tài)地想。
你自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害怕重逢、害怕相見,別人卻能夠若無其事地攜妻進京出現(xiàn)在你面前,連一個熟人相見的熱烈眼神都不肯施舍。你自以為是、孤芳自賞、牽掛沉溺墮落難以忘懷,不過一個不甘心不情愿不應該。
不甘心就這樣拱手相讓,不情愿沉迷過去,不應該行至今日恍若路人。
因為不甘心不情愿不應該,所以即使是他的一個眼神,都能擊潰你一身的防備和偽裝。
南七眼底濃濃的悲戚震得容澤心中一顫。
他似乎忘記了這是乘勝追擊的最佳時刻,也是替叢玖拿下這武舉前三甲的關(guān)鍵時機,他只是難以置信地握著手中的鐵劍,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無比熟悉的眼神,一切都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炎炎夏日,回到了叢玖定親的午后,回到了北疆鎮(zhèn)北王府陽光燦爛卻死寂沉悶的庭院里。
那一天,也是這樣一個眼神。
阿宛靜靜地立在門前,聽著鎮(zhèn)北王和一個交好的將軍語氣熟稔地商議叢玖的婚事,定婚期、定酒席、定賓客。叢玖坐在下首,面上是從未有過的溫馨與期待,那位將軍的女兒躲在屏風后邊,愉悅的笑聲穿過木質(zhì)的門窗和厚重的墻壁,直達阿宛耳邊。
阿宛眼中,正是這種不加掩飾的悲哀和痛楚。
后來,她便走了。
鎮(zhèn)北王府從此不過是消失了一位不受待見的庶小姐,卻多了一位身份高貴的世子妃。
幾年的時間,容澤似乎都不太記得阿宛的模樣,卻難以忘記她臨走前回望叢玖的那一眼。
和今天一樣。
……
南七再撐著劍站起來時,隨意地抹掉嘴角殘余的鮮血,仿佛剛才只是一時失手落了下風,此刻需更加用心地把面子討回來。
畢竟面子對她來說還是頂頂重要的。
不待容澤反應,南七快速地出劍、飛身、旋轉(zhuǎn),動作一氣呵成,恍若雷電般傾瀉而下。一頭青絲在空中隨意飛舞,卻不曾擾亂她的視線,她眸中半分情緒也無,執(zhí)著堅定地認準一點,下手狠烈而毒辣。
十招后,南七右手一旋,長劍直接橫在容澤頸前。
銅鑼響,南七勝。
人群在片刻的靜默后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對南七的呼聲一陣高過一陣,與她交好之人更是滿含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感,相繼歡呼慶祝這劫后余生的勝利。
南七卻全程面無表情,她利落地收劍、行禮,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背后,容澤連忙跟著她一同向前走去,一句猶豫不決但興奮難抑的呼喚忍不住叫出聲來:“阿宛……”
南七的腳步驀地一頓。
看臺上,本冷靜自持地觀看比賽的叢玖,也在南七出手的那一刻猛然站起身來,愣愣地看著擂臺中央那一道異常陌生也萬分熟悉的身影。
叢玖劇烈的反應引來身邊一片人的忐忑和關(guān)懷,世子妃站起身扶住他的手臂,溫柔靜婉地詢問:“世子爺,你怎么了?”
趁著無人注意時,她往前貼了貼,低聲在叢玖耳邊寬慰道:“容公子只是一時失利,世子爺不必憂心?!?p> 叢玖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臂,面色和緩了些,但目光還是緊緊粘在擂臺邊緣的南七身上。
南七譏誚地勾了勾唇,收回飛遠的余光,站直身體后自然而然地帶了三分痞氣,兩分無賴。
“在下是公主府侍衛(wèi)南七,容公子認錯人了。”
“不,我不會認錯,”容澤急步上前欲看清她的正臉,“這世上只有世子和阿宛知曉我武功的破漏之處,你一定是她。”
“公子是在為自己的失利找借口么?如若一人武功修煉至一定境界,自然能一眼洞穿他人命門?!蹦掀吣似?,又忍不住反聲諷刺,“若我真是公子口中的阿宛姑娘,即便是知道些什么,又有那能力打敗身經(jīng)百戰(zhàn)、武藝高超的您嗎?”
容澤一時語塞,不待他想出話來回應,南七已經(jīng)隨意地將手中的劍往地上一擲,舉步下臺去了。
他望著南七清瘦挺立的背影,心頭涌現(xiàn)出一股濃烈的遺憾和辛酸。是啊,她怎么可能是阿宛,若阿宛能擁有她萬分之一的決絕和勇氣,當初都不至于落到那般境地。
……
是夜,街上燈火斑駁,人影散亂。
冷寂的小店里只有南七一人,她端著手中熱乎乎的燒酒,仰頭向店家吆喝:“有沒有烤全羊?我要七分熟的那種,少放點辣椒多放點孜然!”
店家麻溜地翻轉(zhuǎn)著手里的羊肉串,忍不住笑道:“公子,你是從北疆來的吧?咱們這兒可不興吃烤全羊,都是把肉切成塊串成串兒的,要不給您來二十串嘗嘗味兒?”
南七捧著酒瓶,已經(jīng)醉得有些神志模糊了,“沒有烤全羊?”她頓了頓,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燒烤店居然沒有烤全羊?看來我得給父王好好稟報一聲,這北疆燒烤怎么能沒有烤全羊呢!”
店家無奈地笑了笑,正逢這時,店外突然涌進來一個滿面急容、步履匆匆的年輕人,直奔著那喝醉的公子而去。
又是一段傷心事罷——店家添上酒,擺上串兒,便退回里屋去了。
叢璟望著眼前已經(jīng)人事不分還不停往嘴里灌酒的南七,還是好一陣心有余悸。比賽結(jié)束后,大家都只顧得開心,絲毫沒有意識到南七已經(jīng)消失了。他們四處尋人不見,又擔心她身上的內(nèi)傷,幾乎是發(fā)動了整個公主府和付府的人力全京城尋找,最終好歹是讓他給找著了。
叢璟抓住她端著酒碗的手,尋人不得的憂心和對她絲毫不顧及自身傷勢的惱怒齊齊涌上心頭,“南七,別喝了!”
自紅紅客棧一別后,他幾乎只喚她“七七”,如此厲聲呵斥倒也是相識以來的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