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文杰悄悄探出頭,晨曦還未傾灑在大理石質(zhì)地的院落中,秋涼如同一縷寒毒,慢慢的浸入骨髓,悄然襲擊你的身體,讓你措手不及。才打開一條門縫,文杰的雙腿就不自覺得有些發(fā)抖,連忙回去披上一件素色大氅,就找了條腰帶束在腰際。
搓了搓僵直緊繃的雙手,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地挪動,腦袋不時四下張望。確認周遭的環(huán)境中沒有半個家丁,霍文杰連忙搬來藏在角落的一塊糙石,墊在腳下,翻過高高的院墻。
他還刻意回頭仰望墻檐上的紫色瓷瓦,交疊在一起,沾沾自喜看著自己和它的高度差距。
“你怎么在這兒?”
天空剛剛蒙蒙亮,如同打翻的紙漿灑在地平線,再現(xiàn)天地伊始的混沌。文杰并沒有看清說話人的模樣,只是來人比自己高出足有一頭,嚇了他一跳。
“你是誰?”
霍文杰攥緊兩只稍顯稚嫩的拳頭,架在胸口前。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家里院墻的缺點——并不安全。這個人要進來,而他要出去,兩個人在同一時間點做著相反的事情,仿佛中間隔著一面鏡子。
莫非是半夜出去尋花問柳的下人?
想到這里,文杰心中沒有剛剛那么慌亂,語氣也變得嚴肅起來。
“問你呢,你是誰,問什么要出現(xiàn)在我家院墻邊?”
“我當是誰,還以為是賊,沒想到霍小少爺要從家里悄悄溜出去啊......”
“誰,誰說的!”
這句話似乎摁住了霍文杰的命門,心中暗自大罵怎么這么倒霉。
“這樣,你告訴我你去干什么,我就放你走,不然我可要通報夫人了啊。”
告訴你?文杰心中把這個答案否定了,要是被眼前的人拿住把柄就不好了,但現(xiàn)在自己顯然不能逃出生天,等等,夫人?
霍文杰向前走了幾步,但眼前的人一時間真的認不出來,不過很年輕,那么應(yīng)該就是......
答案脫口而出。
“陳宇?”
陳宇見狀,也不再故弄玄虛,略微彎下身軀,撫摸著文杰的肩膀。
“那你告訴我,你這大清早是要干什么去啊?”
文杰甩開陳宇的手,他討厭這種把他當成小孩子的動作,鼓起嘴巴,盯著陳宇,似乎準備找個空當鉆過去。
“那我可要帶著你回去見將軍了啊?!标愑畎醋∥慕茏笥一蝿拥纳眢w。
“喂喂,那你怎么解釋你半夜不回來睡覺的事情。”
霍文杰怒目而視,但又多了一絲得意的語氣。
“這......”突然被這么擺了一道,陳宇還真沒有想到。
“所以你放我走,我放你進去,咱們這叫平等交換,就當這件事沒發(fā)生過?!被粑慕芨杏X自己重新奪回了主動權(quán),盯著陳宇的眼睛,眉頭挑起,鼓勵他做出“交易”。
“成交,不過你可要快點兒回去,到時候夫人發(fā)現(xiàn)了,我可兜不住這事兒?!?p> “要你管。”
生怕陳宇反悔,文杰如同兔子般竄了出去,影子輾轉(zhuǎn)了幾個街角,消失在視野外。
“《博傷拳》?”
陳宇半蹲在地上,拾起文杰遺落的東西——一本泛黃的如同槁枯樹皮的小冊子,封皮用楷體寫上三個大字,但筆法十分刻意,甚至連一撇一捺的幅度都經(jīng)過縝密算計。
冊子是以圖文結(jié)合形式展開的武學(xué)書籍,但只有寥寥五頁,其破損程度一度讓陳宇以為這是霍文杰從垃圾堆翻找出來的。
但這么尊貴的少爺,為什么會去翻垃圾呢,難道是特殊的愛好?如果真的是用來練習(xí)武學(xué)的,誰會用這種破書練習(xí)啊......
那么小少爺?shù)拿孛苁敲刻烨宄苛锍鋈?,趁著垃圾沒清理干凈,去淘換“寶貝”?
這么一想,陳宇的好奇心頓時沒有了。
但又不太合理啊,喂!
陳宇捶了一下頭皮。
管他呢,管他呢,困得要死,等會兒還要請假去辭掉工作,把書還給他時聞聞他身上有沒有味兒就是了。
陳宇用兩只手指捏著冊子,縱身一躍,跳入院墻內(nèi)。
我得提醒他們加高下院墻,陳宇想。
“東西帶來了沒?!?p> “帶來了,你呢?!?p> “帶來了。”
“周圍沒人吧?!?p> “你先把東西給我。”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在頭上綁扎著黃色麻布的男孩攥緊手中的布袋,將它抱在懷里。
“我說你小子?!?p> 霍文杰又好氣又好笑的指著眼前的少年,自己為了搞這些武學(xué)秘籍真是花光了心思,甚至紆尊降貴和這些街頭野孩子混在一起。
“拿好了?!笔种绣\囊出手,以平穩(wěn)的弧線飛到少年近前。
“你也是!”
“喂喂,下次那個輕功什么時候給我??!”
霍文杰還沉浸在裝滿銅板的錦囊在自己手中拋出的感覺(這感覺就跟書里面大俠們拋鐵鏢時一樣嘛),全然不知少年已經(jīng)數(shù)著銅板轉(zhuǎn)身離開了,他剛剛抱在懷里的布袋也落在自己腳邊。
“這月廿二!”
聲音從遠處傳來,人卻早就沒影兒了。
“《疾風(fēng)腿法》?!被粑慕軐⒉即鼊冮_,藍色的書封露了出來,這本較之前那本顯得就很完整,紙張沒有泛黃,也沒有起皺,書有一根手指那么寬度,最后一頁還有‘全篇綱要’的總結(jié)。
“呼,哈。”
霍文杰嘴里輕輕吆喝著道聽途說的口訣,雙腿模仿著書中的模樣,但實在是東施效顰。還好現(xiàn)在整個城市還處在酣睡之中,若是好心人遇到這么一扭一扭走路的人,可能要架著他去看郎中。
“呀,這不是陳宇么,今天遲到了吧,睡過頭了?”
陳宇剛走到熟悉的街口,就看到滿臉褶皺扶著木籃筐的和藹老人,笑著和他打招呼。被這么一問,陳宇張了張嘴,一時間啞然失聲——畢竟他也沒有想好要怎么和王叔解釋,盡管自己的行為無可厚非,但于情于理,也要找個借口,還有一冉,總得給個說法。
“誒,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老人的眼神變得黯淡。
“沒有沒有,我剛剛愣神了,睡過頭了嘛,您知道的,還沒緩過來。您,您給我倆茄子吧?!?p> 陳宇帶著補償性的笑容,指著筐里的茄子。
“啊,你等下中午的時候可以再來拿,要不你帶個茄子去武館嘛?”
“不了不了,您給我倆?!?p> 看著抱著兩個大茄子的陳宇背影,老人一個勁兒的皺眉,人若是心中裝著什么事兒,做出的事情便會偏離正軌,也會讓人察覺到。
老人也沒有多想,繼續(xù)扯著嗓子吆喝。
“誒!”迎面走來了一個穿著粗布短襟,將毛巾纏在右臂上的漢子,此人渾身大汗,似乎是剛剛得到喘息的機會,氣息還有些紊亂,“陳宇,你昨天怎么沒來啊,王叔還以為你生病了,去你住的地方好像也沒看到你?!?p> “啊,我突然家里有點兒事兒。”
“啊啊,家里的事兒?!睗h子似乎理解了,帶著安慰的眼神看著他,同時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這是下工了?”
“沒呢,休息休息喝口水,買個包子去?!?p> 這么一想,也不能每天看到又愛又恨的包子鋪了。
“對了,王叔在里面么?”一想到王叔那張憨厚的臉,陳宇不知道該作何解釋,但同時他又開始痛恨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起來,畢竟自己這個決定對自己來說是好事,如果王叔也是這么想(王叔必須這么想)那么應(yīng)該也是會替他高興的。
就這么決定了,一進去就開門見山的說明好了,支支吾吾的反而會很奇怪,而且說不定還要把事情弄得很復(fù)雜。
“王叔今天不在,一冉在里面,怎么了,你還怕王叔懲罰你的無故曠工不成,你想多了,老頭子還擔(dān)心你咧?!?p> 聽到這句話,陳宇反而沒有松口氣。
“回見啊!”大汗淋漓的漢子仿佛已經(jīng)饑餓到無法忍耐的程度,見陳宇有些愣神,便沖他揮了揮手向后跑去。
“喂,我說你啊,昨天干嘛去了!”陳宇慢慢踱著步子,腦袋里想著另一種說法,卻感到有人從后面拍了拍他的后背。
盤起的丸子頭被放下,梳成了從來沒見她梳過的雙丫髻,兩邊掛著紅色的發(fā)繩,懸空的部分系成兩束單環(huán)節(jié),有種掛著耳環(huán)的錯覺,秀眉微顰,如同兩道海中倒影的兩枚月牙。眼睛一直盯著陳宇,淺褐色的瞳孔中帶著一絲埋怨,但更多的是見到面前人的喜悅。兩指寬的小嘴兒撅著像是要翹到挺直的鼻梁下,臉上似乎輕輕地擦著一層粉,白皙的皮膚如凝鵝脂。
“那個,那個,一冉啊,我,我昨天......”這突如其來的見面讓陳宇大亂陣腳,一時間腦子中的語言如同扯斷了線的珍珠項鏈,難以為繼它的連貫。
“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鄙倥み^臉去,余光瞥向陳宇。正午的斜陽悄然灑下,將半邊面龐隱在陰影之中。
“你,你都知道了?”陳宇有些不知所措的盯著眼前的人,如同拙劣手段的魔術(shù)師,將魔術(shù)的幕布合上,想要騙過眼前的觀眾,誰成想,觀眾早就從后臺的縫隙中窺見了戲法的奧妙。而泄了底的魔術(shù)師還全然不知的裝模作樣,這無疑讓觀眾心中的魔術(shù)師形象大打折扣。
陳宇決定攤牌,不管一冉是否真的知道這件事,但謊言往往要接著下一個謊言。
“一冉,我去將軍府上當侍讀去了,如果王叔問起來,你就幫我跟他說個不好意思,這次不告而別,確實是事發(fā)突然,這個月的銀錢,我就不要了?!标愑顜缀跏遣煌nD的將事情的原委一股腦地吐了出來,這樣反而感到了別樣的輕松,原本蹦起的額角青筋也逐漸消退。
一冉的瞳孔變得很奇怪,仔細看去,如同一枚冰粒掉進眼睛里慢慢化掉最后浸滿虹膜。
“那我問你,你怎么想我?”望著背過臉的女孩兒,陳宇驚詫地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手中的茄子也險些沒有抓住。
陳宇并不擅長告別,坦率地說,他很少選擇告別這種方式,在他的生命中,從來很少有真正意義上他主動的離開,大多是命運的無形之手將他推開。
“我......”
灼熱的太陽逐漸向著正午方位移動,本來重合的影子也逐漸變成平行的痕跡。
對不起,陳宇心里想。
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陳宇說。
有趣的是,這之后事實一直驗證著陳宇的回答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直到三年后的那個夜晚,陳宇開始為這句話追悔莫及,這就是命運給陳宇開的玩笑。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portraitimg/2020-03-16/5e6f273d4bcb8.png)
似塵昱
喜歡的朋友,可以加群1085252293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