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回首，那一片留戀

　　　　王曉旺的驚訝戳到了王澤偉的痛處，他以前不僅是營長，還是優(yōu)秀的軍官，不僅是優(yōu)秀的軍官，還是一個經(jīng)歷生死榮立過大功的軍官。

　　九年前，年方二十一的王澤偉軍校本科畢業(yè)，翌年升任副連長，兩年后，王澤偉帶隊奪得軍區(qū)大比武第一名，立功受獎并成為全團最年輕的連長，又過了三年，將自己的老五連帶成全軍區(qū)優(yōu)秀連隊，也得到再次提拔。1998年夏天那場洪災前，他剛成為全師最年輕的營長。

　　沒人懷疑王澤偉在部隊的前途。

　　但就在那場洪災之后，他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軌跡。

　　部隊深夜集結(jié)出發(fā)，冒著大雨摩托化行軍一天，又冒雨步行一夜，于第二天清早抵達任務(wù)區(qū)。

　　雨勢開始減弱，但江堤已經(jīng)決口，來不及休整，官兵們?nèi)珘毫松先ィ驑斗舛聸Q口，背沙袋加固江堤，與洪水展開決戰(zhàn)。

　　激戰(zhàn)正酣，接到指揮部求援通報，多位群眾被困于低洼地帶，救援未果，請求部隊支援。

　　師部立即向一團下達命令，團部將任務(wù)交給二營：“任務(wù)險重，選兩名干部和十八名老兵組成救援隊，駕駛十艘沖鋒舟，十二點之前務(wù)必把人救出來?！?p>　　六連指導員馬超宇請戰(zhàn)，副營長要帶隊，王澤偉看看加強到二營指揮的團部參謀季強，擦擦臉上的汗：“都給我靠邊，部隊由季參謀和教導員指揮?！?p>　　隨即，王澤偉叫來五連老兄弟：“你們都是老兵，也都是黨員，廢話不多說，家里沒有負擔的，帶上電臺、對講機、救生衣和急救物品，跟我去救人！”

　　“是！”老兵們大聲喊道。

　　看著王澤偉的背影，季強扔掉肩上的編織袋，跳起來罵：“什么事都讓你占了，你他么就是個官迷！老馬，咱們也不是孬種，你也挑幾個兄弟，一起去！”

　　三人是軍校同學，但進步卻大不一樣。王澤偉已是營長，季強是副營職參謀，而馬超宇還是連隊指導員，排在等差序列的最后一個，忠厚老實的馬超宇沒有過絲毫怨言。

　　大災面前，顧不上自己的妻兒老小，也不管自己官小，馬超宇也跳了起來：“王澤偉，二十個隊員，六連必須出十個，否則我就不認你這個營長！”

　　王澤偉回頭瞪了馬超宇一眼：“吵吵什么，想讓我執(zhí)行戰(zhàn)場紀律？給你兩分鐘準備。大壯，加上你，選十名隊員?！?p>　　再加上一位排長，原本二十個先遣隊員，多了兩名干部，少了兩位士官，一行人駕駛十艘沖鋒舟趕赴了被淹沒的低洼地帶。

　　一開始還能看到屋頂，漸漸的，只能看到樹冠上的樹枝。沒有了地標，只是一片汪洋，軍用地圖失去效用，滿眼都是洪水，當?shù)叵驅(qū)б裁允Я朔较颉?p>　　好在云開霧散，太陽露出了頭，再加上指北針，救援小分隊摸索著往前走。

　　水流很急，還不時有浪頭打來，沖鋒舟真成了一頁頁飄搖不定的小舟，危險已遠超預期。

　　“這樣太危險了，應(yīng)該報告情況，請求支援，派大船來。”季強用對講機喊道。

　　季強的提議很對，是比較穩(wěn)妥的辦法。

　　王澤偉思考了幾秒鐘，但又覺得行不通。

　　其他連隊都在江堤上堵塞決口，此時很難再繼續(xù)派出增援人手，再說這個時候上哪去找現(xiàn)成的大船？

　　必須快速通過，因為時間緊迫，早到一秒說不定就能多救援出一名群眾。

　　但季強仍在猶豫。

　　王澤偉顧不上情面，回頭瞪了一眼季強，打開對講機大聲喊道：“誰怕死誰就在這等著！”

　　季強就像吃了一只蒼蠅，沖王澤偉罵了一句：“說這種話，你他么就是個混蛋！”

　　接著王澤偉用對講機呼叫：“全體注意，我在最前面，各沖鋒舟依次跟進！”

　　前行不到五分鐘，就發(fā)現(xiàn)前面樹杈上有一個小女孩，正拼命地向他們擺手。

　　大壯駕駛著沖鋒舟立即沖了過去，但未曾想，小女孩擺手是讓他們小心，因為前面有房屋。

　　船剛要靠近小女孩，剛聽到小女孩的喊聲，沖鋒舟底就撞到屋頂上。

　　船頭翹了一下，又在湍急的水流中失去控制，側(cè)翻了。

　　兩人跌落進水后，拼命往有樹枝的地方游去，但水流更急，兩人只能順流而下。

　　眼看兩個人就要被卷入湍流中，前面又出現(xiàn)一個樹冠。

　　使勁劃水，卻靠不近，眼見失去機會，王澤偉騰出左手，想把身后的大壯拉過去。

　　大壯卻使出渾身力氣，猛然推了王澤偉一下。

　　王澤偉伸手抓住了樹枝，大壯卻被洪水卷走。

　　再回頭，不見了大壯的身影。

　　馬超宇和猛子也撞上另一個屋頂，落入水中。

　　沒過十秒鐘，兩個人再也看不見了，只留下最后穿著黃色救生服努力向兩側(cè)游泳的影子。

　　后續(xù)的沖鋒舟艱難繞過障礙區(qū)，救下王澤偉和小姑娘。

　　王澤偉下令繼續(xù)前進，也就是說救援小分隊放棄了搜救自己的戰(zhàn)友。

　　一天后，當?shù)厝罕娫谙掠问謇锏牡胤较群笳业搅怂麄儭?p>　　季強恨得牙根癢癢，虎著臉，恨不得和王澤偉打一架。

　　完成救災任務(wù)，部隊返回駐地，師團兩級都對王澤偉的行為進行了分析評估。

　　最后的結(jié)論是，王澤偉的決定是正確的，派沖鋒舟去救援馬超宇三個人，可能會導致更多的犧牲。更重要的是，救援分隊在下一波洪峰到來之前，及時救出四十五群眾，其中有一位即將臨產(chǎn)的婦女，兩位身患疾病的老人。

　　季強也原諒了王澤偉。他反復地想，如果自己是指揮員，當時也會這么做。現(xiàn)在他已是一營營長。

　　兩個月后，裁軍開始。作為已經(jīng)凸顯落后的摩托化師，即將被宣布裁撤，所有干部們面臨走與留的抉擇，但留下的希望很小。

　　那時王澤偉還沒想到轉(zhuǎn)業(yè)，他休假了。

　　他沒有回家，而是探望犧牲戰(zhàn)友的家人。

　　去馬超宇家時，正好碰上村里的一個無賴糾纏馬超宇妻子，王澤偉二話不說，直接把無賴給打進溝里。

　　后來副團長把王澤偉接回部隊，王澤偉也留下了全部積蓄，作為醫(yī)療補償。

　　團長頂著壓力，想把這事壓了下來。

　　王澤偉卻來到團長辦公室，遞交了轉(zhuǎn)業(yè)報告。

　　團長拍了桌子：“現(xiàn)在就給我滾！”

　　“是！”王澤偉舉手敬禮，轉(zhuǎn)身要走，又回頭嘿嘿一笑：“團長，能暫時保密么？”

　　“真想好了？”團長聲音柔和了下來。

　　“想好了，團長，那我走了?！蓖鯘蓚ツ樕闲χ?，心里一陣酸楚。

　　酸楚從團部一路帶到宿舍，一屁股坐在床上，差點要流淚。

　　他打聽到，三個營長只能留下一個，三營長已明確表示要轉(zhuǎn)業(yè)，他留下，季強必須轉(zhuǎn)業(yè)。

　　該走就走吧，反正師里團里的軍官百分之八十五都要轉(zhuǎn)業(yè)，王澤偉抬起了頭，

　　接下來的時間，王澤偉跟沒事人一樣，繼續(xù)帶隊出操，組織訓練。

　　一個星期后，季強跑到二營，猛地踹開了宿舍門：“你他么瘋了，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狗屁！”

　　“那你也太沒良心了。”王澤偉輕松地笑笑：“其實跟你也沒多大關(guān)系，從抓住那根樹枝起，我就有了轉(zhuǎn)業(yè)的打算。”

　　“你他么怕死了？”季強仍急赤白咧。

　　“不是怕死，是為了證明我不想當官?！蓖鯘蓚ヒ荒樀男钠綒夂?。

　　“我靠，我服你了，以后誰再認為你只是為了當官，就，就天打五雷轟！”季強急的不知說什么才好。

　　王澤偉笑笑，拍拍季強的肩膀：“老馬飛上天了，我也要向后轉(zhuǎn)了，咱們?nèi)齻€兄弟就剩你了，要好好干，到時一定要弄個將星閃閃，也給兄弟我長長臉?！?p>　　“滾，以后老子再不認識你！”季強罵完，轉(zhuǎn)身走了。

　　“哼，死王八蛋，別說你不認識我，以后就連我都不認識我了?！蓖鯘蓚旱吐曇粽f：“給我關(guān)好門，讓老子先哭一會?！?p>　　獨自坐在房間，王澤偉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嘩的流。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這個時候他舍不得了，其實不想走，其實真的想留。

　　季明轉(zhuǎn)身又回來，摘下自己的瑞士軍表，戴到王澤偉手中：“戴上。”

　　這是季明最心愛的東西，花半年工資托親戚買來的，曾到處炫耀。

　　“君子不奪人所好，”王澤偉笑笑，又覺得自己不收下，季強肯定會急眼：“但我收下了，就算給我精神補償?！?p>　　“嗯，你說的對，這塊手表本來就是給你買的，我只不過是帶兩天顯擺一下?！奔久髡f完，又抱著王澤偉流下眼淚：“滾吧，但千萬別玩暴力，你的拳頭太硬?！?p>　　“哈，還有時間玩暴力么，老子去創(chuàng)業(yè)，五年掙一百萬，然后雇你幫老子數(shù)錢?！闭f著，王澤偉頭看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