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憲愕然,這個點兒下山,莫非是山上的道士?
他抬頭看去,就見一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正步履矯健的從濕滑的山道上向下走來,待走的近了,才發(fā)現來人濃眉星目,鼻梁高聳,下顎蓄著短須,雖然身材消瘦且只穿著一件淺色布襖,但眉宇之間自有種魁偉氣質。
“小友可知此詩是何人所作?”對方沖著陳憲颯然一笑。
陳憲揉了揉鼻翼道:“完顏亮。”
“金海陵王完顏亮,此人為人殘暴狂傲,淫惡不堪,殺人無數?!敝心耆苏f到這里嘆了口氣:“便是因為他所作的這一首詩,給南宋百姓帶來了滔天巨禍。”
“若是無這首詩,又待如何?”陳憲聳了聳肩,撩起衣袂往石階上一坐,隨口道:“最后蒙元大舉入侵,莫非便未給百姓帶來禍患了?”
“哦?”中年人見陳憲似乎不同意自己的意見,便一挑濃眉坐在了陳憲的身旁,問詢道:“小友可是有不同高見?”
陳憲來到這個世界的短短幾天,除了牢房便是香閨,哪里有跟人侃大山的機會,此刻見這人還算順眼,便咧嘴笑著打開了話匣子:“高見沒有,低見還是略有一二的。”
中年人也笑了,拱手一揖,也不說話,只是饒有興致的看著陳憲。
“游牧、漁獵民族入侵這事兒,往大了說便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标悜棇⑺崽鄣耐韧耙簧?,雙手揉搓著小腿,說道:“我便從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方面略抒薄見。”
“哦?”中年人抬手撫須,喃喃道:“居無定所是為游,豢養(yǎng)牲畜是為牧,游牧民族這詞倒是貼合。”
“每逢大旱、災荒,咱們中原乃至江南一代的定居農耕,是對負面氣候抵御能力相當強的一種社會生產方式;反之如契丹、鮮卑、女真這些民族,他們所采取的生產方式在面對災害之時,由于缺乏物資儲備,更難抵御災害的侵犯。本就居無定所,再加上沒了生活來源,自然便有了南下的動機。此乃天時?!?p> “生產方式……”中年人沉吟片刻,便頷首表示明白了,接著抬頭望向陳憲道:“既然這天時便是災害,那地利呢?”
“地利……”陳憲偷瞧了旁邊的中年人一眼,心中暗道:這人思路倒是機敏,自己用了些現代詞匯,他竟然問都不問,這點倒是讓人有些意外。
“地利便是體制……”陳憲說到這里,心中覺得談的太深有些不妥,便一擺手改口道:“定居農耕需要固定在原處,而游牧民族以四海為家,這就好比二人互搏,一人被限制在身下的一尺之地,另一人則自由騰挪。若先生您是那個能夠騰挪之人,自然能夠靈活機動,適時而擊了。”
其實他是想說封建王朝的弊病,將人牢牢的限制在固定的一條線上。像這大明,就有民戶、匠戶、兵戶、灶戶等林林種種的幾十類,這種戶籍制度束縛了人的思維和空間,就像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失了地利。
中年人想了想,心中隱約感到陳憲話中有話,似是別有所指,但他也不愿深究,便輕笑一聲正要說話,就聽到身后有腳步聲,緊接著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喚了過來,埋怨道:“爹爹,叫你走的慢些,你卻偏不等人家!”
中年人朝陳憲歉意一笑,便側過身向后方的女子朗聲道:“筱兒,若不是爹爹步伐如飛,恐怕這位小友早就轉身離開了,現在又如何能得聞高見?”
陳憲回頭看去,見一雙十年華的女子正拾級而下,款步走來。
她上身淺綠色交領短襖,下身淺色花緞秀褲,彎彎的眸子里透著些鐘靈俊秀,整個人一眼望去便覺清新淡雅,仿佛她就是一株從池中淤泥里攀起的荷花。
此刻這名叫筱兒的女子俏臉熏紅,輕輕的喘著氣走到了二人身前,閃亮的眸子從陳憲身上一掠而過,之后就輕笑著向父親埋怨了起來:“爹爹就不怕這山上竄出幾個歹人,將女兒給擄去了?”
“哈哈!”中年人颯然一笑:“這紫陽山便只有一條山道上下,哪里能藏得住歹人?”
說罷,他擺了擺手示意女子坐下,并向陳憲介紹道:“這是小女梓筱,平日里嬌寵慣了,今日卻是叫小友見笑了。”
“哼?!辫黧阄⑽⑧僮?,卻還是乖巧的坐在了中年人身邊。
“沒事,沒事!”陳憲滿不在意的擺了擺手,便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說到人和,我便要來說說這享樂之心,享樂之心人皆有之,便如人之天性一般?!?p> “比如寫下‘立馬吳山第一峰’的完顏亮,他就是因為身在金國,卻羨慕江南的富庶生活,才寫下這首詩來?!?p> “事實上,不僅完顏亮一人如此,在那個時代更有千萬身居高位的人,對于積弱已久卻繁茂富庶的南宋垂涎欲滴。同樣的道理,蒙元也是一樣,更早些的匈奴、突厥皆是因此而南下?!?p> 這二人真不愧是父女,聽了陳憲的這番話,此刻動作一致的單手托腮,沉思了起來。
“但為何蒙元強大如斯,卻不到百年便被驅離中原?先儒司馬文正公曾說過,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p> “蒙古人入侵中原時,心有所求,是為人和。而其定鼎天下后,卻安于享樂,當他們窮兵黷武、肆意盤剝的時候,已是失了人和,注定走向了消亡?!?p> 陳憲說完了話,見這父女二人猶自在托腮發(fā)愣,便徑自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浮灰,拱手一揖道:“在下還有些事情要辦,先行告辭一步?!?p> 中年人原本還在皺眉思索,此刻一瞧陳憲要走,急忙站起身來,鄭重道:“今日聽聞小友一席話,只覺豁然開朗?!苯又烈髌?,一揖首:“老夫姓言名建,敢問小友尊姓?”
“陳憲,字行之?!标悜椈厥滓灰尽?p> 言建向前走了兩步,目光上下打量著陳憲,言辭懇切的說道:“行之的三點分析深入淺出,著實讓老夫茅舍頓開。不知小友可有閑暇,老夫著家人略備薄酒,你我二人再到寒舍一敘?”
陳憲卻苦笑一聲,搖頭推辭道:“言先生,實在抱歉。在下因為最近跟人打了個賭,著實是忙的不可開交,實在無暇,就不叨擾了?!?p> “打賭?”言建愣了愣,張口問道:“不知賭的是何物?可方便告知一二?”
陳憲頗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就是賭我用三個月時間,變出來兩千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