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已經(jīng)亂的雞飛狗跳,有不少村里人來張望都被趕了出去。兩個丫頭正在床邊用水給夫人擦拭,這臉腫得饅頭似的,鼻子也歪了,慘不忍睹,氣若游絲,可是眼睛卻瞪的筆直,卻沒有一絲光亮,嘴里直哼哼。馮林才在一旁看一眼就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踱兩步再嘆一口氣,永貴進來看了一眼就嚇得躲了出去。
馮林才走出房門,把一邊正在安慰永蘭的家聲拉到一邊:“家聲娃,這是怎么回事,你細說說?”
家聲便將他遇到永蘭娘倆的事細細說了一遍,這馮林才氣的不斷用拐杖敲打地面,大叫道:“這還了得,這還了得?光天化日,這馮家溝村門口竟然有了劫匪,簡直是目無王法,反了這是,反啦……”這聲音都顫抖了,“不行,我要報官,要報官,我一定要抓住這群殺千刀的,將他們活剮了……”,忽然又停下來看向家聲,“你還記得他們長啥樣子不?”
“馮伯放心,只要看見他們,我就能認出他們來了!”
“好,好,好后生,我馮家大恩不言謝,永蘭哪,快來好好謝過你家聲哥嘞!”
家聲忙扶住永蘭,“不用謝,蘭妹出事我是一定要幫的!馮伯,我先回去看我娘了,如果有啥子事隨時叫我!”
“好嘞,好嘞,你先回吧,先回吧!”
家聲這才往家里去,正好看到永貴蹲在院子里,他小聲喊:“永貴,咋不回去看你娘嘛?”
“我怕!”
“莫怕,等許郎中來看了就好了,吶,你看,這是什么?”說著從襖子里掏出一個布包,那里面是那面完好的玻璃鏡還有小婉姐給的米糕糖,家聲把鏡子遞到永貴手里,還給了他兩塊糖,安慰他道:“沒事的,回去看你娘吧,我先回家了?!庇蕾F拿著他給的糖,在原地看著家聲出門。
家聲回到家,他哥還沒走,他娘一看到他就一把把他抱住,眼淚啪啪往下掉,嘴里罵著:“死崽子,你是要嚇死娘哦!”
家聲任憑他娘抱著,他知道大哥肯定把事情都交代了,讓娘罵兩句也好,心里安穩(wěn)。等娘氣消了,他才笑著安慰起娘來。
家慶問他:“你那把劍哪里來的嗎?”
家聲掏出短劍,拿給大哥仔細瞧,“這是我在山上撿的?!彼饝^師傅,不會說出這把劍的來歷。
他娘把劍拍在桌子上,“你說你一個人,咋敢去惹這么大是非呢?要是出了事,你讓娘怎么活?”
“娘,我這不是沒事嗎?不用擔心,我長大了!”
“以后可不敢再做這樣的事了,你答應娘?”
“好,我答應娘”!
家慶起身告別,要趕回鎮(zhèn)上,小婉一個人還在店里守著,他晚上要睡在店鋪里看著鋪子。
這天轉(zhuǎn)眼就烏黑了,外面的風已經(jīng)歇了??商焐蠀s沒有一絲光。再看馮家院子里,燈都點著,可是卻沒了往常的聲音,一片沉寂。
許郎中已經(jīng)來了,由于馬夫傷勢最重,所以先看了馬夫,只是那一棍用力太狠,而且失血太多,等到先生看時,已經(jīng)沒了脈搏,再探鼻息,果然已經(jīng)斷了氣,許郎中對旁人搖了搖頭,起身到內(nèi)房給夫人把了脈,也翻看了外傷,又是點頭又是搖頭,把一旁的馮林才急得六神無主。良久,許郎中才站起身來,對馮林才做了個到外屋的手勢。
“許老先生,這內(nèi)人傷勢如何?”
“馮老爺,夫人只面部遭到重創(chuàng),皮下瘀血造成腫脹,其他手腳各關(guān)節(jié)老朽細細察看并無斷折移位。面部外傷可以用化瘀活血之藥來慢慢調(diào)理,到時候自然恢復。只是夫人腦中,我不知可有損傷,從脈相來看,脈息微弱而且稍亂,若腦中也有瘀血,那老朽就無能為力了!”
馮林才一聽,忙道:“那可如何是好?許先生,求你救救內(nèi)子??!”
“老爺,非老朽不救,而是不能也。這腦中受傷,據(jù)我所知,只有像太原這些地方的洋人醫(yī)院才可診治,而我…哎!”
馮林才聽了,愣在了原地。一個莊戶人家得了病,從沒有聽說回去洋人醫(yī)院醫(yī)治的道理。這下,只有聽天由命了!
許郎中給寫了藥方,交代了煎熬服法便回去了,馮林才讓人連夜去藥鋪抓藥,一刻也不能耽擱。隨后馮林才便癱坐在客廳椅子上,點上了煙斗,一個勁地吸。
天都已經(jīng)交了三更,這時院外傳來了一陣馬蹄聲,馮四從屋外奔了進來:“老爺,大少爺回來了!”
馮林才從椅子上驚醒,一睜眼,只見大兒子永福從門外沖了進來,張口便問道:“娘咋樣了?”馮林才用拐杖指了指內(nèi)房。
馮永??吹剿锏臉幼?,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他這是真的內(nèi)疚,早知這樣,真不該讓一個馬夫送他娘和妹妹回來,如果當初多派幾個人,又怎會有這樣的事!
馮林才嘆了口氣:“算了,也不怪你。別說這村外,就說這鎮(zhèn)子方圓幾十里,我馮某人活這么久也沒聽到過劫道的事,這回讓你娘碰上,真是命??!還搭上了一個馬夫的命!”
“爹,郎中怎么說?”
“許郎中說外表沒大事,只是腦子里不知礙不礙事,還說治這病要去洋人醫(yī)院。哎,聽天由命吧,就看你娘能不能挺過去了!只是家福啊,這個仇你一定要報啊,那幾個劫匪,可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了??!”
“哎,我先打發(fā)人去馬夫家送個信吧,他原本縣里驛站養(yǎng)馬的,和我關(guān)系不錯,這還得給他家一個交代。我這次回來,縣令大人讓我?guī)Я藘蓚€捕快,就是來追查這幫劫匪。其實,這些天,咱們縣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少劫案,只是沒有出人命,所以縣里一直壓著,只是暗地里追查??蓻]想到,這個事,竟然發(fā)生在了咱們家!”
“什么?”馮林才一臉驚詫,“縣里早就有了劫案?”
馮永福點了點頭,“等明天,讓捕快細細了解一下,縣里定會發(fā)下海捕文書,盡快將這伙賊人捉拿歸案的。時候不早了,爹早點歇息吧,明天還要忙哩!”
第二天,兩個捕快找到李家聲,了解了一些細節(jié),又依據(jù)他的描述描了賊人的畫像。馮永??此锍粤怂幉o明顯的不好,也等不到她醒來,就拉著馬夫的尸體帶著人回縣衙門了。
村子里的人聽聞了馮家的事情,都人人自危,出門的人也不再單行,而村上也組織了幾個壯小伙晚上開始巡夜,所有的一應開銷都由馮林才這個村頭負責。
說回馮永福,回縣衙之后,詳細向縣令稟報了事情經(jīng)過,由于人命關(guān)天,縣里便立馬重視起來,立了案,發(fā)了海捕文書,并派了捕快先到出事地方的藥房醫(yī)館明查暗訪。一個姓馬的捕頭,在馮家鎮(zhèn)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有人受劍傷來尋醫(yī)問藥過,并且還發(fā)現(xiàn)他們到一家鋪子買過許多吃食,就根據(jù)這條線索,捕頭料定這群人定是潛藏在這附近的地方,便安排在鎮(zhèn)子外圍路上設置了哨卡,加強檢查。五天過后,果然又有人到先前的那家鋪子買餅子,被周圍的暗樁發(fā)現(xiàn),并跟蹤發(fā)現(xiàn)了窩點,竟然是在一片墳地里,這群人掏空了一個墓,就住在了墓里。當捕快們前來抓人時,這群強盜似乎早已料到了結(jié)局,并不反抗,束手就擒。
這群人被押到公堂之上,還沒等用刑就一一招認。那其中帶頭的交代,原來他們就是一股難民,從外地逃荒至此,因為實在找不到吃的,家里也不剩什么人了,所以就干脆劫道活命,有得搶就混一頓飽,沒得搶就熬一天餓,沒辦法,天不可憐他們,反正早晚會死,與其就這樣坐著餓死,不如搶一天是一天。就這樣,他們一路靠這個走到了這里,一走就是大半年,原先出來有半個村子,可是路上病的病死,餓的餓死,走散的走散,到這會子也就剩下他們幾個了。
簽字畫押后,縣令判了殺人的償命,其余的下監(jiān)獄,便結(jié)了案。
只是縣令覺得這流民流竄,后患無窮,如果不加以處理,恐怕日后會引起更大的麻煩,可他只是一個新平縣小小的知縣,而流民防范絕不是憑一縣之力可以做到的,所以思慮過后,縣令便寫了個文書,詳述了本縣案件的經(jīng)過,及流民之危害,上呈了州府,等待上頭做個決斷。這件事到此才算告一段落。
咱再回到馮家溝,這時節(jié)已經(jīng)到了二月中,馮家夫人看上去并沒有大礙,人也醒了過來,能夠走動,只是卻變得癡癡傻傻,滿口胡話。
而這些天家聲除了上午去私塾讀書,別的時間就是去山上和師傅習武,師傅玄城道長聽了家聲的事情直夸他好小子。而縣里劫道一案的告破也讓人們的心重新安定了下來,人們又像往常一樣下地干活,去鎮(zhèn)子上討生活。日子過得稀松平常,可是這天卻像憋足了勁,就是不見一滴雨水。河溝里已經(jīng)能夠走人,而旱田更加甭提,有的土地已經(jīng)能夠看到裂紋了。
這天后晌,家聲實在是無趣,就一個人在村子里閑逛,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學堂門口,他見學堂的門開著,便走了進去。只見老夫子一個人端坐在教桌前,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什么,對家聲的到來竟然毫無察覺。家聲輕手輕腳繞到先生背后,伸著脖子瞧去,原來是一封書信。
吳老夫子看完書信,一把拍在桌前,把個家聲嚇了一跳,夫子聽到聲響,轉(zhuǎn)頭一看:“哎呦,怎么是你啊家聲?”
“呃,對不起先生,我看您正入神就沒想打擾您?!?p> “哦,沒事,只是一份故交的書信,我和他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p> “先生,我是不是攪了你的興致了?”
“不會不會。家聲啊,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想當年我也是飽讀四書五經(jīng),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報效朝廷,可是往往天不遂人愿啊。如今老朽老矣!”
家聲不知道今天先生為什么如此感慨,這可是他從前從未見過的,“先生,您還不老,您不是還在傳道授業(yè)解惑嗎?這也是您的功德啊!”
“哈哈哈,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然能為我想到如此。家聲,你可曾想過你將來做什么?”
“未曾想過,靠讀書取功名是不可能了,先生你來咱們村才三年,在你來之前我從未讀過書,再說了我也不是讀書的料,我想大概將來我會去鎮(zhèn)上討個活,像我哥一樣吧!”
“嗯,天下百行百業(yè),也并不是只有功名一條路,再說如今外夷入侵,我大清早已滿目瘡痍,狼狽不堪,連李鴻章這樣的大人都在講究西學中用,師夷長技以制夷,再苦讀四書五經(jīng)也不過是徒勞無益罷了!”
“先生,什么是師夷長技以制夷?李鴻章是誰?”
“李鴻章啊,他就是當今的宰相,我大清的中流砥柱啊。師夷長技以制夷也就是學習洋人的技巧罷了,世道變了,祖宗留下的東西也沒用嘍!這些等你以后自然會懂的。”
“先生,您老今天怎么這么多感嘆,是因為這一封信嗎?”
吳老夫子將桌子上的數(shù)字遞與家聲,“你看看吧,我這個故交叫胡彬章,和我同鄉(xiāng),并且同年歲試,成了’生員’,后來他接連科考通過,進了朝廷為官,而我卻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了這里。前些日子他告老還鄉(xiāng),回到家后他便將這一路的見聞記下,寫成了書信給我!”
這份書信并不長,家聲卻看得觸目驚心,心中所講的都是胡彬章還鄉(xiāng)路上所見所聞,從京師直隸往河南、山東諸省,皆是雨水罕見,赤地千里,田中莊稼尚且青色便逐漸枯萎,農(nóng)民欠收,哀鴻遍野,而糧商多有囤積居奇,哄抬糧價者,如此尚且不夠,還有數(shù)地蝗災嚴重,蝗蟲所過之處片草不生,有的災民無糧可吃,就吃草,草也沒了就吃土,結(jié)果腹?jié)q而亡。本地無處安身,百姓便成群結(jié)隊外出逃荒,一路乞食為生,卻又大半拋尸荒野。朝廷要求各地自籌賑災,可如此大規(guī)模災荒實屬罕見,地方財力有限。而朝廷所撥銀兩不過杯水車薪。如此凄慘情景直到江南才有好轉(zhuǎn),畢竟江南乃天下糧倉。書信最后,便是胡彬章惦記老友,要吳老回鄉(xiāng)安享天年之類。
家聲一口氣看完,久久不能說話,他這才知道自己所在鄉(xiāng)村,完全不懂天下之事,竟如同一只井底之蛙,而鄉(xiāng)中居民,也根本不知道大禍臨近,再聯(lián)想起前些日子的逃荒兩父女和劫道的事,這才心中對應起來!
夫子看他不言語,知道他也觸動頗深,起身道:“老朽行將入土,并不惜命,可是這天下的百姓,哎!圣人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吾雖身不在廟堂,也不敢丟了這讀書的初心??!”
“先生,您準備怎么做?”
夫子捻了捻胡須,踱著步子,過了片刻便道:“”現(xiàn)今的巡撫曾大人是個干吏,只有讓他知道當今形勢,讓他出面主持大局,方能集我山西全省之力度過難關(guān),我決定寫封書信與他,向他請愿,請他為民做主!”
“您認識巡撫大人?”
“呵呵,老夫雖與巡撫大人無緣相見,卻曾與他的兄長文正公有過數(shù)面之緣,他們兄弟皆是能臣,國之棟梁。我相信憑著這點,他定會認真看我的書信的,至于接下來他如何做,卻只能盡人事而聽天命了!”
家聲雖然對這些人聞所未聞,卻從先生的語氣里聽出端倪,這些人都是有能耐的大人物,當下也不多問,對夫子說:“先生,那幾時寫信?”
“事不宜遲,就是現(xiàn)在!”
“好,先生,我為您研磨!”
就這樣,在這天下多災之際,山西一個偏僻的山村學堂內(nèi),一老一少,一老朽秀才,一鄉(xiāng)野匹夫,卻向大清朝的封疆大吏曾國荃喊出了這個時代人民的聲音。
不到一個時辰,吳老夫子便寫好了書信,并小心翼翼地封好,寫好封面,便安排家聲去鎮(zhèn)上找人將信送了出去。全信內(nèi)容如下:
巡撫大人閣下,敬稟者:余嘗為文正公帳下幕僚,后輾轉(zhuǎn)江湖,今于本省新平縣一鄉(xiāng)野私塾中教書度日。雖遠離廟堂,然不敢忘文正公昔日教誨:君子立志也,當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nèi)圣外王之業(yè),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故余冒昧干瀆,惶悚惶悚。
自去年始,本地雨水稀少,土地干涸,莊稼欠收,而余今日又得知,北方數(shù)省如直隸、河南、山東者,已是赤地千里,顆粒無收,又有蝗災生起,蝗蟲過境,寸草不生。民眾為生計故,逃荒遷徙,便如此,依舊餓殍遍野,慘不忍睹。余觀之災象已成,又聞多省米價陡漲,人心張惶,內(nèi)外庫儲,也必定一空如洗。難民逃荒之方向一或向南,一或向西,余思慮再三,若我山西尚無準備,恐有意外之變,饑謹為患,內(nèi)亂將作,岌岌不可終日乎?大人以一身肩軍民之巨任,系全省之安危,際此時艱,望高責重,余無以報國,僅擬為三策,以彌未然:
一曰鏟除罌粟,改種五谷。自咸豐九年,朝廷頒布《征收土藥稅厘條例》后,農(nóng)民棄田之半以種罌粟,且往往以膏腴水田遍種罌粟,而五谷反置之磽瘠之區(qū)。長此以往,糧倉必定空虛,災年其害更甚也。
二曰早籌糧餉,早置賑棚。難民逃荒已有至我縣者,想來全省更多,如今若不早作準備,待大批難民涌入或本省亦受災,則措手不及,流民流竄,饑餓極致,必不顧徳法,小則危及鄉(xiāng)里,大則釀成流寇。
三曰控制商賈,打擊囤積居奇。自古凡有天災者,必有人禍,其中以囤積居奇最為禍害。商者唯利是圖,為小利而不顧大義,收刮民脂民膏,流寇之禍往往起于此。特別時機,官府當以霹靂雷霆之手段,處置囤積居奇之商人。
至于官賑及人員選派,余不敢置喙,以大人之聲望,治下嚴明已是四海皆知。
以上妄言,若有一二能對大人有所啟示,則大局幸甚,蒼生幸甚,敘忠幸甚!肅此縷稟,恭叩金安,伏祈垂鑒!
文正公門生吳敘忠
光緒三年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