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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死了。
活著的人,全成為了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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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約,六千二百四十年,秋。
凜冽的風(fēng)中,血,濺染成滾燙的溪河,將大地視作墩板割破。伴著此起彼伏的慘叫與哀鴻,龍游蛇走般蔓向郭敕腳下。
他,元國最驍勇的大都督。半個時辰前,他親率十萬鐵騎攻下了眼前這座城,一個叫做‘軒轅’的王城。
中土諸國之間有法章,只要俘虜說出‘我愿背棄自己的祖國和信仰,成為王者腳下的奴隸與狗’這話,那么就可以活命。
卻怎料軒轅國人個個骨硬如鐵,寧死也不寧說半字。無奈,郭敕只好讓劊子手將他們就地正法,砍下頭顱堆成塔山。
成者王侯敗者寇,弱肉強(qiáng)食狠者生。郭敕清楚的知道,倘若自己不砍下他們的腦袋,那么他們終有一天會砍下自己的腦袋。郭敕更加知道,在這個狼心狗肺的世界上,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同情與憐憫,只有弱者和乞丐才會去奢求。
軒轅雖已兵敗,可卻贏得了尊嚴(yán),所以郭敕將砍下的頭顱堆成塔山。這是對敵人信仰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罪孽的救贖。
兩萬四千余俘虜,沒有一個為了茍活而說出那句話。盡管他們腦袋已掉,但精神卻像巨人屹立在天地之間,永垂不朽。
也或許正是因了這可歌可泣的不朽精神,老天爺似乎意識到了軒轅命不該絕。于是乎,降下了奇跡。
中土,穹爐的冰山一角。為了活著,諸國之間還擬定了另外一條法章,春耕夏耘,秋戮冬藏。諸國只可在秋季作戰(zhàn),每至秋末最后一天的午時三刻,號角便會嗚聲奏起。屆時,所有人都必需停止屠戮征伐。
法章就等于神旨,不得違抗。哪怕仇恨再大,哪怕敵人近在眼前探手可殺,也必需收起各自兵刃握手言和。否則輕者,將被驅(qū)逐出故土之境,離開自己的國家,永不得回。重者,將禍及池魚,被諸國群起而攻之,片甲不留。
出乎郭敕意料的是,就在劊子手舉起手中大刀,準(zhǔn)備殺掉最后一個俘虜時。突然的,號角聲‘嗚!嗚!嗚!’徹響了開。
秋末午時三刻,至臨了。
劊子手落至半空的大刀停了住,只有那炙熱的血沿著刀尖‘嘀嗒!嘀嗒!’滴落到地上。聲音清脆而嗡鳴,像是訴泣,像是求饒,像是哀唳,像是怨哼。
望著周遭橫倒于血灘中的無頭之尸,和一座座堆壘得高高的顱山,劊子手背脊不禁發(fā)涼,忍不住‘嘶’的打了一個哆嗦。剎許后,晃晃腦袋以致清醒,看向郭敕,征求命令問:“大都督,刀下這人,殺?還是不殺?”
郭敕古井無波,沒有急于回答,而是凝重眉頭看向那個跪在血灘刀下的少年。發(fā)現(xiàn),他似乎才八九歲。
就這時,一個騎著白馬的人來到了郭敕近前,監(jiān)軍總領(lǐng),彭罡。此間他沒有穿著盔甲,而是穿著和他胯下白馬一樣純雪無暇的服裳,不沾半絲污垢,和眼前血腥的戰(zhàn)場很是突兀不搭。
他雙眼中毫無漣漪,漠視著那刀下少年,說:“殺了他吧,反正這里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他一個?!?p> 郭敕怨嫌的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過身,懶得去搭理他。因為他是二皇子安插在身邊的眼睛,此行南下征伐沒少添亂,總在想方設(shè)法讓郭家軍兵敗,叫眾將卒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活剝油炸。
而在他剛說罷這話時,一個騎著黑馬的人緊跟其后來到了郭敕面前。他渾身染血,腰桿上還掛著三顆血淋淋的人頭。他叫做唐苛,郭敕的心腹和義弟,此行南下的二把手。掛在他腰間的三顆人頭是他的兄弟,方才戰(zhàn)亂中死于敵人之手。為了不被自家鐵騎,或及敵人踏濺成肉泥尸骨無存,所以他親手砍下了自己兄弟的腦袋,準(zhǔn)備好生安葬。
跳下馬,唐苛恨意十足的瞪了彭罡一眼,反駁說:“大都督,此子殺不得?!?p> 彭罡不以為然,兩手?jǐn)€在袖口里,氣勢咄人的問:“唐副都督,你們在帝主面前立下的軍令狀,難道還要我提醒你么?”
唐苛怒眼冷哼,不甘示弱的反問:“彭大監(jiān)軍,中土諸國之間立下的第二條法章,難道也要老子提醒你么?”
彭罡嗤之以鼻的冷笑,用無情冷漠之眼看著那個刀下少年,咄問:“這里都是你們的將卒鐵騎,殺他一娃子有何畏懼?”
唐苛不想再廢言,霸氣十足的喊說:“號角響,眾將退;違令者,殺!”話盡,猛一下將手中大刀撼進(jìn)大地三分。
周遭將卒聞聲而應(yīng),紛紛用手中鐵槍震擊著大地,發(fā)出狂哉霸矣的徹響,并異口同聲喊道:“殺!殺!殺!”
震耳欲聾的聲音當(dāng)即嚇得彭罡胯下白馬受驚,前蹄飛抬,凄聲嘶吼。不慎間,差點(diǎn)叫彭罡摔身于地上,好是狼狽。
但彭罡并沒有因此而慌亂自己陣腳,韁繩一拉就讓白馬漸行歇落,然后怒視向唐苛,斥問:“說,第三條法章是甚?”
中土諸國君王曾約法三章,其一,是那奴隸與狗之言。其二,是春耕夏耘,秋戮冬藏。其三,是俘虜未盡,不掠一物。意說,倘若號角奏響時沒有殺盡所有俘虜,那么本屬于俘虜?shù)囊磺芯投疾豢梢月幼?。哪怕一金一銀,一麥一谷。
此行郭敕南下立了軍令狀,遇城屠城,遇敵殺敵。發(fā)誓說必為帝主帶去金銀萬錢,谷糧千石,否則斬立決。
這任務(wù)原本很輕而易舉,可奈何彭罡是二皇子派來的細(xì)作。征伐途中常常挑事拖延,故而致使得行軍緩慢戰(zhàn)事湊緊。
秋有三月,郭敕雖伐城二座,但收獲卻是寥寥無幾,未曾掠夠萬錢千石。更為雪上加霜的是,他們遇上大霧迷了路,整整半月。
等霧散去時已近秋末,郭敕也陰差陽錯來至軒轅國外。為了活著,郭敕便帶領(lǐng)麾下鐵騎以最快之速屠占了這城。卻怎料天不遂人愿,命運(yùn)似乎跟郭敕開了個玩笑。在午時三刻號角奏響之際,竟有一個少年得到了神的眷顧。
他若不死,郭敕就不可以帶走城中任何東西。這是法章,法章就是神旨,神旨就是規(guī)則,凡不遵從者,下場只有死。
唐苛知道彭罡心計,知道彭罡想唆使郭敕違背法章去殺掉眼前這個少年。如此一來,彭罡就能以正義的言辭將郭敕并同處決,所以唐苛拼死反駁說:“請記住自己的身份,你只不過是個監(jiān)兵,我們郭家鐵騎的事,用不著你一個雜碎來嘴賤。殺與不殺,你個雜碎都無權(quán)過問與插足?!?p> 彭罡陰沉著臉,像蟄伏的蝎子那般,回道:“郭家鐵騎?哼!唐副都督,我覺得我有必要提醒你,記住,你們是帝主的兵,是帝主的鐵騎,難道你們郭家想造反么?”
唐苛冷冷一哼,如似要吃人的老虎模樣,咬牙切齒回說:“造反?哼,別忘了,郭家人的血脈里可都被下了阿耨詛咒?!?p> 彭罡像蝎子那樣立起自己的毒尾,惡狠狠盯著唐苛,問:“那你呢?”
唐苛也似老虎那般露出自己的尖牙,回以惡狠的眼神說:“我的命忠于郭家,忠于元國。你個雜碎若是有種,就拿去?!?p> 這樣的場面已經(jīng)不是頭一次,但郭敕每回碰見,心里都充滿著愧意。一股,對唐苛深深的愧意。
那是六年前的事,元國帝主共有三子,大皇子不幸早夭。出殯那天,二皇子謊稱身體不適,未有參行,背地里卻干了一件天殺之事。他,竟把唐苛剛滿十八歲的阿妹唐寧擄到軍營,同百眾兵卒將其輪番奸辱。
這主意正是彭罡所出,此事的罪魁禍?zhǔn)?。時至今日,唐寧依舊未曾走出陰影,淪為了瘋子。
令人憤怒的是,貪戀美色的二皇子和彭罡什么事都沒有。他們謊稱是那些士兵見色起意,自己是拔刀相助。于是最終的結(jié)果只死了那些士兵,而真正該死的惡人卻逍遙法外變成了蓋世英雄。黑,變成了白。
郭敕暗中答應(yīng)過唐苛,總有一天會幫他殺掉彭罡和二皇子。所以郭敕選擇輔佐三皇子繼登帝位,因為三皇子一向賢明。
但可惜六載晃眼過來,郭敕也沒有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幫唐苛報仇。故其之,心中愧意無限滋生。不過盡管如此,郭敕依舊死死相信著自己,從未放棄。唐苛亦死死相信著郭敕,從未懷疑。
六載苦等折磨如刀刮,唐苛心中仇恨不減反增,尤其是每當(dāng)看見自己阿妹時。終于,皇天不負(fù)有心人,機(jī)會臨至。
近年,老帝主已年邁將逝,準(zhǔn)備擇選新帝主。可國中分行兩派,一方支持三皇子,一方支持二皇子。支持三皇子的以郭敕為首,支持二皇子的以彭罡,以及另外一位大都督為首。此人叫黃冀,是郭敕的師兄。
左右僵持不下之際,老帝主就準(zhǔn)備設(shè)下三個賭局來定輸贏。此行南下便是其一,比誰才是最厲害的大都督。因為只有強(qiáng)者才配輔佐強(qiáng)者,兵弱,則將弱。只有最厲害的匠父,才能筑起千年不倒的城墻。
這第一局里,郭敕和黃冀各帶十萬鐵騎分頭南下西進(jìn)。以金銀萬錢,谷糧千石為底,看誰帶回去的多就算誰贏。
若非彭罡從中作梗,郭敕有九成把握可勝,他相信自己的鐵騎戰(zhàn)無不勝。但是現(xiàn)在,郭敕連萬錢千石之諾都做不到。
彭罡是監(jiān)軍,負(fù)責(zé)監(jiān)督此行南下賭局。但他卻用卑鄙無恥的手段在叨擾,以至于弄成了現(xiàn)今這番兩難場面。盡管彭罡認(rèn)定郭敕已必輸無疑,但覺得這還不夠,還想要郭敕的命。這不單單是彭罡的想法,還是二皇子的想法。
彭罡和二皇子想高枕無憂,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所以在面對唐苛的斥罵挑釁時,彭罡絲毫不懼。反而回以冷笑,用不可一世的眼睛咬著唐苛說:“等二皇子登上帝位后,看誰才是雜碎!”
唐苛目光篤定,未流露出半絲怕意,說:“放心,雜碎是不配上桌端碗的??傆幸惶煳視H手割掉你和你主人的陽峰,拿去喂狗?!?p> 彭罡輕蔑的說:“是么?我拭目以待。但是現(xiàn)在你得先想辦法贏了這場賭局再說,否則就是我割掉你的陽峰,用剪子,咔嚓?!?p> 唐苛冷哼,不想再做無謂的糾纏。知道如果再不撤軍,那么郭敕,乃至于整個元國都將成為眾矢之的。所以當(dāng)即看向一直不語的郭敕,拱手抱拳請令說:“大都督,號角已響,請速速下令撤軍?!?p> 郭敕眉頭緊凝,他之所以一直不語,其實就是再等唐苛這話。因為下令撤軍并非易事,得需要一個叫人信服的理由。
可就這時,彭罡竟然又咄咄逼人問:“郭大都督,你是不敢殺掉這刀下娃子,還是怕你麾下鐵騎走露風(fēng)聲???”
唐苛聞之登間大怒,伸手指著彭罡鼻子大罵說:“休想挑撥離間擾亂軍心,信不信我劈了你?你個雜碎!”
彭罡像蝎子蜇人模樣,說:“正中下懷了么?這里都是你們郭家的鐵騎,若不怕走漏風(fēng)聲,為何不敢殺這廝小小娃子?”
唐苛‘唴啷’一聲掄起戰(zhàn)刀,大斥說:“彭罡!你若再敢擾亂軍心,我立馬就將你就地正法?!?p> 彭罡不以為然,高傲的斥說:“殺我?不自量力。我的主子可是二皇子,元國將來的王,有種你殺一個試試?”
唐苛已怒不堪言,掄緊手中戰(zhàn)刀就準(zhǔn)備沖上前去,殺唴彭罡于白馬之下??墒?,郭敕卻比他先行了一步。
擾亂軍心乃為大忌,郭敕可以忍受彭罡的無理取鬧,但卻忍受不了他的挑撥離間。這,徹底將郭敕惹得大怒。
二話不說,只聽得一響怒吼,就見郭敕‘唴啷’一聲拔出腰間戰(zhàn)刀,躍然跳起,直接一刀砍向彭罡胯下白馬。霎間,血濺三尺,白馬的腦袋被齊刷刷砍掉下來,咕嚕咕嚕滾于一旁。彭罡也因此而墜于馬下,渾身白裳染得殷紅。
見此狀,身后監(jiān)軍霎時沖上前來護(hù)住彭罡,并紛紛拔刀相指。與此同時,周遭眾將卒亦也兵行紛至,護(hù)在郭敕周遭。
彭罡有潔癖,沾不得臟。在監(jiān)軍攙扶下站起身來后,便氣急敗壞的盯著郭敕,像蝎子那般要蜇人。但郭敕卻不屑一顧,反手就將手中戰(zhàn)刀一扔。寒光血影閃徹間,不偏不倚‘噹’的一響撼立在彭罡腳前,殺氣與霸氣溢泄。緊接著,郭敕以王者姿態(tài)的眼回視于彭罡,冷冷斥道:“帶上你的人,滾!”
登剎里,雙方勢如水火對峙了開,眼中都透滿著無窮殺意。很快,彌漫于周遭的火藥星子就越發(fā)濃烈,隨時都有可能燎燃而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