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夷·永訣
手臂的疼痛并不是難以忍耐了,或說到了彌留,痛與不痛的界限,她已經(jīng)分不清了,意識像在夢中,又似乎醒著。
左手腕微微一辣,力氣漸漸隨著這陣疼回到身體,她一偏頭,看見了遍布黑線的左手,血呈黑色,津蠹已成。
那其貌不揚的小黑石正被從傷口逼出。
沈巋面色不變,還是那副深沉之態(tài),畢竟算上顧清歌那枚,這是他煉的第二幅津蠹了。
“顧清歌的津蠹,你說與不說,也沒有分別了?!鄙驇h鑷子夾起津蠹,淡淡開口。他也知道這個女人既然連他亮出摩支格,種入她體內(nèi)時也不開口,她如今將死,還怕什么呢?誰還能逼她呢?
希夷滿臉的衰敗之色,等她血脈里的惑蚩蠱毒藥力完全被津蠹所留的毒侵蝕,等那些黑線入腦,她必死無疑,而她身體已被兩蠱掏空,能不能撐到毒發(fā)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虛弱的合著眼睛,微微靠坐起來,左手撫著自己右臂,那上頭的血管同樣布滿黑線,而且不知為何浮腫發(fā)紫。
本就是極其柔弱的人,穿了幾年清冷狠厲的偽裝,等到日薄西山,終是沒力氣裝下去了。
沈巋不知想到了什么,嘆息了一聲,把瓷瓶裝起來妥善收入他的百寶囊中,瞅了石臺倚靠著的希夷一眼,不得不說,即使是對立,他也算是佩服這女人了。
顧清歌也是一樣的,只可惜她們都是無比頑固的人。
“你想要......津蠹和千秋葵?”她嗓音沙啞,道:“我與你做個交易?!?p> 沈巋手上動作一停,蹙眉沉思,現(xiàn)在在希夷心底,唯一會擔心的,只有她藏起來的顧玉書,蔣斌定然不會放過她,希夷想做的交易大概與此有關吧。
不過的確,自己和其余四堂本身就面和心不合,孤僻得很,若要他袖手旁觀,暗部杜南之定然會回護侄女顧玉書,刑堂堂主早年被顧清歌和希夷聯(lián)手所殺,如今的小輩插不進他們的斗爭,農(nóng)懷堂堂主也是早在希夷叛逃時就被她毒殺,只要他中立甚至暗中幫忙,顧玉書定然性命無虞。
沈巋看著她,看著這希夷褪去了所有鋒銳,便道:“你想交換什么?”
他同時也察覺了希夷右手的浮腫,不由奇怪,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錯,走進幾步,仔細檢查起來。
那手綿軟無力,肌肉抽搐得明顯,希夷似乎很痛苦,可她額間青筋顯露,卻仍接著虛弱道:“我只要一樣東西,然后你問什么,我便都可以告訴你?!?p> 沈巋眉頭打成了結,仔細看這手,聽她如此說,不由意外,問道:“何......”物?
他一驚,驟然抽身,希夷卻突從臺上竄起,眼光極寒,神色堅毅,她先天真氣盡出,不僅毒素加快擴散,破敗的殘軀哪負擔得起,可這疼比起煉津蠹差的遠了,她躍起在沈巋背上,把他雙手交叉反剪,右手四處溢血,黑紅色的血涂滿了手臂,而手背開了一條大口,正有一條墨綠色長蟲狀的東西,鉆入了沈巋后頸皮肉里。
沈巋真氣外放,好不容易甩脫希夷,希夷跌在地上,卻將將站穩(wěn)了,沒有苦苦蟄伏終于得手的喜悅之色,也沒有身體狀況一團亂麻的痛苦之色,沒有柔和,沒有哀傷,只有沉靜。
“你!你身上!你來時便在自己身上種了摩支格?!”沈巋伸手在后頸亂摸,為時已晚,摩支格已經(jīng)入體,他立刻打坐,想逼出它。
哪有用。
沈巋身上骨骼立即咯咯作響,心臟仿佛要炸裂似得跳動,心悸得想要反胃,顧清歌什么感受,希夷什么感受,那些藥人什么感受他立即體會到了,在痛苦逐漸到達極致,他視線朦朧時,隱約看見希夷整了整青綬官服,掛好銀魚玉帶,把猙獰的右臂手背,身上的裸露肌膚蓋上,最后用淡淡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道:“黃泉路上,你問什么,我答什么?!?p> 她的玉頸下端,已經(jīng)有不詳?shù)暮诰€悄悄的往上爬。
而后她扭動了墻角密道的機關,緩緩走入了東臨地下四通八達的密道。
她在城西靠城門的一處出口走了出來,左手扶著墻壁,右手無力垂著,心臟跳的越來越緩,越來越沉重了,身體卻有了些力氣,脫離了墻壁。
這便是回光返照了嗎。
她穿著那射卿官裙,城門這等重要關口早被杜家的勢力接掌,他們不是不認得希夷,正是認出了,才不知要不要攔下擒住。
商天恒走上前去,單膝跪下行禮道:“射卿大人。”
這曾經(jīng)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風華絕代的一品女官看了他一眼,任誰也看出她如今如風中殘燭,那微弱的火苗似乎隨時就會熄滅。
“商校尉,我要一匹馬?!彼曇舻偷姆路痣S時會被風吹散。
“末將領命?!鄙烫旌阒肋@也許是他最后一次見她了,牽來了自己的北荒寶馬,此時西門,屬他最大,哪有人敢吱聲,只有鼠輩偷偷溜走去杜府告狀,希夷正視他片刻,微微一笑,道:“商校尉,多謝了?!?p> 她解下腰間象征射卿之位的玉帶,雙手捧著交給了他,商天恒躬身行禮,雙手鄭重接過,沉聲道:“此去一別,希夷先生,還望珍重?!?p> 希夷翻身上馬,沒有回頭,也沒有答話,商天恒的確是個正直之人,在此結交,在此陌路。
那黑馬帶著人往西而去,一騎絕塵。
杜南之受到通報,第一時間不是去追希夷,而是先到沈巋府上,聽城門暗部來報,希夷的確已是彌留,不知是否是沈巋惺惺相惜,放她離去。
然而見了渾身黑線的沈巋,杜南之與杜向卓都沉默了。
沈巋煉制津蠹無人敢打擾,加上他孤僻性子府上無人,所以就連被反將一軍,都無人知曉。
杜南之用盡真氣替他壓制,但他似乎已經(jīng)快死了。
沈巋睜開了眼睛,因為希夷暗算,壓根就沒有用藥引,沒有按步驟來,這不是生煉津蠹,只是單純要沈巋死。
他死了,津蠹便失傳了,他當時不肯記錄,如今要記要教,已是來不及了。
“她決戰(zhàn)之前,便在右臂藏了津蠹,不知以何種方法壓制,等我煉時,就算發(fā)作我也發(fā)現(xiàn)不了破綻?!鄙驇h自嘲的笑了笑,連額頭上的血管也開始發(fā)紫,沒有配藥,毒發(fā)得太快了?!安焕⑹?.....前無古人的暌違堂主?!?p> 杜南之沉默不語,杜向卓沉聲開口問道:“津蠹她帶走了?父親,是否去追?”
杜南之正有此意,沈巋卻搖了搖頭,道:“津蠹我已取出......只是,這怕是一顆毒藥?!?p> 他說著突出棉絮狀的黑血,劇烈咳嗽,又開口道:“她在右臂做了手腳,困住了那摩支格,摩支格空在右臂,感知到惑蚩蠱氣息,異常狂躁,不需希夷激發(fā),只要她體內(nèi)惑蚩蠱一死成為津蠹,我身上的惑蚩蠱氣息,就是引火燒身的媒介,她倒是狠?!?p> 杜南之在他要走希夷時未曾阻攔,一如當年顧清歌時,可也從未想過,這也在希夷的算計之中,她料到失了顧清歌的津蠹,他們從她口中問不出,以沈巋的性子必然故技重施......
拿自己的性命算計透了。
沈巋自嘲一笑,想通了又如何,為時已晚,他低語道:“好啊,未遠川......渡口,黃泉路上,你倒是告訴......”
他又劇烈咳嗽起來,咳了一陣血,卻不再咳了。
也不再呼吸。
......
東臨以東,十里長亭,虞瑾瑜自刎之地。
蔣斌正笑著看了一陣,與連陣剛聊起希夷,一個旱魃堂兇獸快馬而來,翻身下馬跪地,道:“啟奏陛下,副堂主,暌違堂主被希夷偷襲毒殺,目前希夷已朝東臨西面而去。”
蔣斌笑容漸漸消失,問道:“被殺了?”
“杜大人書信在此?!眱传F托起信封,連陣立刻拿起呈上。
蔣斌只一掃看完了前因后果,勒馬揚鞭,不再入城,甩開大隊,往西去。信紙隨風而去,隱約聽見一聲冷嗤:“不愧是你!”
連陣伸手接了那紙,也一目十行看了,長嘆了一口氣。
“真是每次都人仰馬翻,驚天動地?!彼畤@道。
但這是最后一次了。
......
腳沒了力氣,跪倒在了地上,面前的柳湖如同寶鑒,映著淡藍的天,火紅的山,楊柳已經(jīng)悉數(shù)泛黃,山上紅楓正好,旁邊的行宮,丁香花期早已過了,葉子也變得萎靡。
她的眼底難得什么都不剩下,只有純粹的欣賞,向往和追憶,自那日以后,很少有這么放松的時候了。
她看向湖中,倒影中的人仿若厲鬼,脖子和臉上帶著不詳?shù)暮诰€,因為前幾日國君駕崩,東臨詭變,柳湖無人游玩,真是慶幸不必嚇著什么人了。
“顧清歌,你可真是好命?!毕R淖猿暗囊恍Γ斑€有我替你收尸。”
一片楓葉落在她面前湖水,波紋打散了她的影子。
她的燭火,要熄滅了。
這好馬兒扶著,緩緩繞過了柳湖,走到了西山紅楓林的腳下,中間有幾次,差點便睡過去了,好歹是到了紅楓盛景的邊緣,她緩緩靠在一棵樹上,漸漸滑坐下來。
西山腰的感業(yè)寺誦經(jīng)聲漸漸傳來,更讓人想睡了。
“姑娘何必難過,此時西山,正是最美之時。不必擔心了,玄華雖只是閑散王爺,亦可保姑娘太平?!?p> 那清朗聲音似從梵音中傳來,就在耳畔。
眼角一濕,如昔年一般,她睡下了。
誰能初心不負。
......
紅楓葉葉飄落。
蔣斌看見了她。
那昔年給他帶來無數(shù)麻煩,哪怕臨死也讓他頭疼的女人,安靜的靠在外邊一層的最平常的紅楓樹下,身上已經(jīng)蓋了不少楓葉。
她旁邊有一匹黑馬,面前跪著個灰色僧袍的小沙彌,正雙手合十,默念佛經(jīng)。
“你認得她?”蔣斌走到她面前,開口問那小沙彌,那小沙彌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氣質(zhì)干干凈凈。
“貧僧曾見過這位施主,但并不認得,自出家以來,貧僧已經(jīng)十年未曾離開西山感業(yè)寺?!毙∩硰浀馈?p> 蔣斌蹲下,她整個人透著一股可怖的蒼白,身上還有斷斷續(xù)續(xù)極細的黑色絲線,他手掌覆在她左手的手背上,可已經(jīng)沒有溫度了。
這樣生冷的觸感,的確是死透了呢。
真是遺憾呢,雖然布局殺她的計劃本身他也是起頭人之一,可斗了這么久,共事那么久,她死了不知是安心居多還是遺憾居多。
“是嗎?你是什么時候見過她的?”蔣斌問道。
“大概十年前,方丈引我入寺,那時也是這樣一個秋天,她受了很重的傷,被感業(yè)寺里一位來上香的施主救了,他把她帶回了東臨?!毙∩硰浀?。
蔣斌大概猜到了那便是大圍殺之時,也是農(nóng)懷堂主武云被她搏殺時了,那香客想必就是聞秩宇吧,可他不由失笑,問道:“十年前你才多大,匆匆一面,怎么記得那么清楚?”
小沙彌搖了搖頭,道:“只要見過那時的這位施主,合該一輩子不忘?!?p> 蔣斌沒有問那時的希夷會是怎么樣的,只問那沙彌:“你在替她念往生咒嗎?”
沙彌道:“我在等這位施主是否有朋友來尋,若是不然,再相見即是有緣,是佛祖讓我安葬這位施主?!?p> 蔣斌哈哈大笑起來,靠近了一些撿走她身上落葉,道:“小師父,你的確等到了為她收尸的人,不過我不是她的朋友,我是她的仇人,來看她死透了沒有?!?p> 小沙彌低頌了一聲“阿彌陀佛”,站起身拍了拍僧袍,離開了。
此時希夷脖子和臉上,手上的黑線已消退了許多,只是右手浮腫依舊未消,遍布血跡,傷口早已不再流血。
“你想必最不樂意的就是讓我收尸吧。”蔣斌嗤笑一聲,看了許久,她卻再也不會與他作對了。
蔣斌一笑,心頭只剩了蒼涼,西山日落,天邊紅云,像是墜入火里的鳳凰,倒是個極其適合分別的時候。
“只怕你活著時,絕不會允許任何一個男子,擁你在懷,更別說是我了。”懷中的人雖渾身冰冷,卻全無僵硬,想必剛走不久。
......
豈有敵國之君一路不廢吹灰之力雀占鳩巢之理!翰林院元老早已氣死氣暈了不少。
杜家這賣國賊!若是射卿尚在,哪容他們造作!可惜,杜家不僅不知何時得了射卿的那份虎符,能與杜家分庭抗禮的射卿非但沒能穩(wěn)住先帝駕崩后的離國......
還滿府掛起了白布。
就算是杜家通敵叛國,東臨內(nèi)也沒幾戶敢叫板,人家射卿還有人收尸,與新帝作對,可是滿門抄斬。
各地有些救亡的義軍匡扶正統(tǒng),也不知將來會亂成什么樣。
只是頭七過了后,也沒見抬著棺槨葬去哪里,反倒是新帝在這七天里在金水中央堆了座島,種了株桃樹,便有了傳聞,射卿大人死無全尸,連著下葬也只是在府內(nèi)立了牌位與衣冠冢。
倒是無人猜得到,那株尚幼的桃樹,土里就混著離國射卿的骨灰。
近雪
這一版里蔣斌只是希夷的“同伙”,雖然有點故事,但沒有現(xiàn)在那版的淵源 而且射卿樹這個設定,當年還是希夷的,而不是虞瑾瑜的 虞瑾瑜還是自刎的,至少還沒被我定得死的太慘 這個楔子之后本該是她睜開眼遇到聞橫川,后來這一版作廢了 成了現(xiàn)在更新的那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