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海里的魚兒

　　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

　　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

　　去過自己另外的生活。

　　你要聽話，不是所有的魚都會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村上春樹

　　回游泳館的更衣室需要穿過一大片裸露在陽光下的綠茵場。在水里游得時候并不覺得，等到上了岸，才感覺全身的力氣像被人抽了個精光，兩條腿軟綿綿的，吸在泳衣里的水像有千斤似地拼命往下墜。

　　林慕雪最近迷上了村上春樹。即使總是與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村上春樹也從未因此放棄寫作或者抱怨人生。筆耕不輟的他，文字總是淡淡的，帶有一絲隱約的滄桑，像慕雪最喜歡的秋天的林蔭小道，干燥的空氣中是徐徐下落的黃葉，一批又一批，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葉子的黃落是有意義的，它們靜靜地俯身聆聽著大地的心跳，然后腐爛，來年成為蔥綠大樹蔭庇下的一粒泥土。大多數(shù)人只愿意踩著黃葉去贊美楓樹火一般的熱情，而村上，至少林慕雪是這么相信的，是那一小部分愿意體會每一片葉子膽怯又無畏的心的少數(shù)人。林慕雪喜歡少數(shù)人這種說法，不被人理解且歷經(jīng)坎坷的少數(shù)人。真理永遠是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的。最后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只有哥倫布，這就足夠了。

　　林慕雪讀的第一本村上春樹的小說是任苒送給她的十七歲禮物。任苒是Angelababy無敵青春美少女三人組的成員之一——當然這么自戀的名字肯定是高梓妍起的，也只有她能喊的出口。高梓妍一直自詡是與Angelababy不相上下的美女，林慕雪只能尷尬地點頭如搗蒜，唯恐高梓妍再拿玉女心經(jīng)念她。她只是不愿說，第一次在養(yǎng)生堂的電視廣告里看見Angelababy，林慕雪差點以為她是下凡的天使。在風中的花叢里坐著，一身飄逸的白裙，長發(fā)，拿一串櫻桃貼在嘴邊，微笑，再緩緩轉過頭來俏皮地望著你，這種美，不是林慕雪和她的同學們在這個年齡能夠擁有的。她也曾偷偷地鎖上房門，在衣柜的落地鏡前面模仿廣告里的回眸一笑。她自認為嫵媚地回頭，卻只在鏡子里找到一張稚氣未褪的臉，還有一點兒嬰兒肥。東施效顰，怎么看都無比幼稚可笑。她只能失望地倒在床上，呆呆地盯著天花板，拼命祈禱自己趕緊成年。

　　假如非要評出一個身邊能和Angelababy媲美的女孩子，林慕雪絕對會不假思索地投給任苒一票。不是因為高梓妍妄自菲薄，但凡有一個評選白雪公主的比賽，那絕對是高梓妍第二沒有人敢第一的。但任苒，這個長發(fā)及腰，皮膚白嫩，一笑起來還有兩個淺淺梨渦的女生，做什么事都有一種超脫年齡的沉穩(wěn)，這是最讓林慕雪羨慕的。

　　于是在一個初夏的早晨，剛打響下課鈴，高梓妍就神神秘秘地跑過來和林慕雪任苒兩個小姐妹聚在一塊，莊重宣布了“Angelababy無敵青春美少女組合”的誕生。

　　“Angelababy我能接受，可是能不能去掉無敵青春美少女這七個字啊……”林慕雪不滿地抗議，努力地把后面一句“聽起來很單蠢”的話咽回肚子里。

　　“不能?！备哞麇x正言辭地一票否決了林慕雪的請求?！拔覀內齻€無敵青春美少女能成為閨蜜，那是緣分，是上天的安排，說出去會讓所有人都羨慕嫉妒恨的?！闭f著還得意洋洋地向任苒拋了個媚眼。

　　任苒抬眼看著眼前一個石化在風中一個還沉浸在自戀中的人，捂著嘴吃吃地笑。

　　高梓妍伸出長胳膊勾住任苒的脖子，親昵地摟著她的肩膀說：“我們任苒當然是Wuli Baby啦”，身為韓劇骨灰粉的梓妍沒有忘記加上新學的韓文，“我是Angel，林慕雪呢，終年老干部相，又是我們革命事業(yè)的中流砥柱，la就賜予你了！”

　　這件事就被高梓妍如此專制地定下了。林慕雪在心里想象著給高梓妍N記爆栗之后，無奈地和鋼琴440赫茲標準音共享了名字。

　　多少年后，當林慕雪坐在飛往英國的飛機上，聽到身邊戴眼鏡的小姑娘正和她的小伙伴興致勃勃地討論著新出道的Sunshine組合，不禁回想起了這個早晨。高梓妍若是知道她當年和Sunshine的隊長Angel“有幸”共用了藝名，估計臉色會青的跟鐵板一樣吧。

　　想到這兒，林慕雪撲哧一下不禁笑出聲來。

　　當然那時候的高梓妍并不會知道未來發(fā)生的事，只是一個勁地攛掇大家稱呼她的藝名。林慕雪十七歲生日收到高梓妍的禮物，是一個刻著LA的鉑金字母鑰匙鏈，還有一張寫著“Angelababy無敵青春美少女三人組大紅大紫！”的便簽，讓她哭笑不得。

　　而任苒，送給林慕雪的，則是一本村上春樹的成名作《挪威的森林》。

　　那也是林慕雪第一次聽說村上春樹這個名字。

　　渡邊和直子不會得到結局的愛戀，直率的綠子不為人知的傷痕，還有初美，她的等待和渴望。發(fā)生在故事主人公身上的故事，撩動著林慕雪的心弦，那些青春期隱秘的萌芽在書中的字里行間得到了滿足。《挪威的森林》像是一面照妖鏡，照出現(xiàn)實中的妖魔鬼怪，抑或說，是慕雪心里的妖魔鬼怪。

　　她不會忘記媽媽收拾她屋子時發(fā)現(xiàn)這本書時的復雜神情?！靶『⒆樱倏催@些書?！眿寢屛⒉豢梢姷仵玖缩久迹e起手里的書在她面前搖了搖。

　　“知道了，我要學習了?！绷帜窖┮粋€箭步?jīng)_上前奪下媽媽手里的書，護在胸口。

　　下次要藏一個別的地方了，她暗暗想。

　　“咔嗒”，林媽媽剛踱出慕雪的房間，便聽到房內落鎖的聲音。她不失擔心地回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落下一句嘆息。

　　林慕雪從此便開始關注村上春樹。她在網(wǎng)上搜羅他的各種語錄名句，然后那段十幾年后她依舊能只字不差地背出的話就這樣跳了出來：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去過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聽話，不是所有的魚都會生活在同一片海里。——村上春樹。

　　十七歲的林慕雪當然沒法完全理解這段話的涵義。她只是在念完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想到了安言。

　　林慕雪所在的師大附中是T市的重點高中，她在七班，安言在六班。高一開學的第一天，爸爸去找班主任辦入學手續(xù)，囑咐她在教學樓門口等著。雖說到了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趾高氣揚盤踞著的秋老虎卻依舊讓林慕雪感覺像在夏天。一陣溫暖的風拂過她不長不短的直發(fā)，她脫下有些熱的外套，一只手伸在太陽下，只見陽光溫順地一束束從指尖溢出來，光影流轉間，她聽見操場上傳來一陣陣爽朗的笑聲。

　　“嘿，傳球！”“安言，安言，三分球！”“得分了！”“贏了贏了！”林慕雪不敢走遠，只能踮著腳向操場眺望著。從傳來的零星碎語和歡呼吶喊聲中，林慕雪看見一個男孩子被一群籃球衣們圍著，擁抱著，他短而利落的黑發(fā)透著汗珠，在陽光下亮晶晶的，白凈的臉上蔓延著笑意，挺直的鼻梁下是微翹著向上的嘴角，露出一排排雪白整齊的牙齒，左側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酒窩，襯得臉越發(fā)輪廓分明。

　　他笑看著周圍歡呼雀躍的小伙伴們，三言兩語交談著，向林慕雪所在的教學樓大步走來。他偶爾側臉，現(xiàn)出硬朗的線條；直到愈發(fā)走近，林慕雪才看清他的眼睛。那是一雙閃爍著光芒的明亮的眼睛，陽光的天然照射下，帶有一些琥珀色的瞳孔像是有魔力一般，讓林慕雪覺得整個世界都黯淡了。

　　他被簇擁著，緩步走過呆呆盯著前面的林慕雪身邊，與她錯身而過，帶起了一陣溫煦的風，空氣中有好聞的衣物洗滌劑的味道，夾雜著一點點的新汗味。時間恍若停止在這一刻，林慕雪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快要蹦出來，手輕輕撫上自己微微發(fā)燙的臉頰。

　　晴朗藍天的幕布背后，釋迦摩尼微笑著看著凡塵中發(fā)生的一切細微。在時間和空間的交軸上，她，遇見了那個少年。

　　“安，言”，林慕雪常常不自覺的默念著這兩個字，每念一次，暗戀的繾綣挾卷著不易察覺的憂傷，在她的心里一點點織成了網(wǎng)。

　　“不是所有的魚都會生活在同一片海里?！彼貜椭衷谛睦锬盍艘槐樽詈筮@句話。

　　那么安言呢？他會是跟我一個世界的魚嗎？林慕雪有一些臉紅。

　　“假如不是，我也要沖破一切阻礙，游到屬于他的那片海里?！彼匝宰哉Z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