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最好的和最壞的
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鞓房倞A帶著煩惱和憂慮。
——《我們仨》
林慕雪原本是喜歡數(shù)學課的。
打響了上課鈴,值周生們各自解下身上繡著校訓的飄帶,三兩成群地陸續(xù)解散回到自己的班級。
高梓妍興高采烈地挽著林慕雪的胳膊,像干成了一件大好事兒一樣得意洋洋地哼著小曲不緊不慢地走著。
樂于助人,菩薩心腸。高梓妍后來在畢業(yè)同學錄上“我的優(yōu)點”那一欄里認真地填。
可一想到第一節(jié)課就是數(shù)學課,林慕雪就怎么也提不起勁兒來了。
俗話說“冤家路窄”,老祖宗留下來的話真是一點兒都沒錯。高一上半學期的期末考試,因為政治成績被登錯減了三十來分,一臉不悅的林媽媽帶著委屈的林慕雪氣勢洶洶地殺進學生處,口水四濺地把教導主任罵了個臉色鐵青。不過好歹成績是改回來了,舒了一口氣的林慕雪便沒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春季學期開學的第一天,當新來的數(shù)學任教老師抱著一大摞書、三角板、小試卷大步流星地走進七班教室的時候,林慕雪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更倒霉的事還在后頭,新數(shù)學老師,或者說,教導主任,用她那犀利的小眼睛掃視了一圈教室,扯著嗓子喊道:“誰是我的數(shù)學課代表?站起來!”
轉(zhuǎn)瞬間,四十七束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后排的林慕雪。于是她在全班同學莊嚴的注目禮之下,用要多慢有多慢的速度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
“我……”蚊子哼一樣的音量。
“哼!”數(shù)學老師一聲悶哼,“不打不相識,看來我跟咱們數(shù)學課代表還真是有緣??!”
“呵呵……”林慕雪只能尷尬地笑。即使垂著腦袋,她也依舊在眾多疑惑的注視中準確辨識出了兩道來自梓妍和任苒的同情目光。
“坐下吧!下課來我這拿記分冊,粘上名單!”
于是林慕雪苦難的日子就這么開始了。名單的邊緣壓了第一列表格的黑線,重粘!擦完滿滿一黑板的筆記用了五分鐘,剩下五分鐘跑去一樓傳達室取馬克筆的書寫液,結(jié)果忘了拿電腦桌的鑰匙,警告!好不容易拿來了鑰匙,打開投影儀和大屏幕占用了上課時間,批評!
高梓妍無奈地看著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林慕雪,咬牙切齒地替她抱不平:“這丫平時挺憤世嫉俗的呀,怎么這回蔫聲蔫氣的了!當老師的就可以隨便欺負人嗎!”
任苒趕緊摁住大義凜然想要“起義”的高梓妍,搖搖頭說:“你就別添亂了,別回頭幫了倒忙,反而害了雪兒!”
高梓妍只好作罷。
其實林慕雪倒覺得無所謂。粘名單擦黑板這都是小事,每天上樓下樓就當跑跑步減減肥了。況且更重要的是,偶爾送作業(yè)本去辦公室,會碰見身為六班英語課代表的安言。如果還能收獲一個他的笑容,值了。
一向以雷厲風行的講課風格聞名整個附中的數(shù)學老師這次也沒有例外。緊鑼密鼓的講完新課,反復解析高考的重點例題,再穿插地布置當堂任務和課下作業(yè),兩節(jié)課一晃就過去了,林慕雪連開小差的工夫都沒有。
直到眼保健操的背景音樂開始播放,緊接著兩聲短促的敲門聲,教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道縫,安言的半邊身子和頭微微探進來。
“嚴老師,林慕雪在嗎?值周生得下樓檢查眼保健操?!?p> “喲,這不是我們的大才子安言嘛!”數(shù)學老師的臉笑得掬成一朵牡丹花,“林慕雪?林慕雪!快去!”
從安言的臉出現(xiàn)的那一刻開始,林慕雪的呼吸就驟然停止了。這會聽到數(shù)學老師的大聲催促,才一口氣喘上來,臉憋得通紅。
她嘩啦一聲從座位上站起來,低著頭匆匆跑過講臺,不料竟猛地“咚”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教室半開的木頭門上。
“疼不疼???”安言關(guān)切的聲音帶著些許緊張從頭頂上方傳來。
她有點兒暈。
“撞那么響一聲,能不疼嗎?”后來高梓妍一臉鄙視地這樣評論。
“我我我我我……”
該死,怎么又結(jié)巴了。她捂著腦袋郁悶地想。
“該不會腦子磕壞了吧?”徐大千的腦袋湊過來。
林慕雪在心里用力地給了他一個白眼。
“你磕著哪兒了,我給你揉揉”,安言伸出右手溫柔地輕按著她的額頭。“這也怪我,剛才給你把門都敞開就好了。”
“好了好了,快走吧,再不下樓眼保健操都要做完了!”徐大千的聲音在樓梯口回蕩著。
“我沒事了?!绷帜窖┧查g挺直了身子,堅定語氣說。
林慕雪第一次感覺附中的所有老師都是那么的和藹可親。每經(jīng)過一個班級,安言他們都會微笑著沖老師打招呼,走到下一個班級時再悄悄告訴林慕雪上一個班的成績,然后她一筆一劃地寫在評分表上。
放學出校門的時候,高梓妍也是一點都不放過地開盡了她的玩笑。
“你開心嗎?”任苒小聲地問。
“嗯,我很開心?!彼舐暤鼗卮稹?p> “瘋婆子!”高梓妍大笑。
一遍遍回味著早上安言輕柔的言語和動作,林慕雪時不時地就會沖著樹啊花啊行人啊的傻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家門口。她伸出兩根手指用指關(guān)節(jié)敲了敲門,卻沒有人回應。
她熟練地從書包里掏出鑰匙打開了防盜門。進門換了拖鞋,便聽到里屋傳來爭吵呵斥的聲音。
她靜悄悄地走到爸媽房間的門口。門是緊閉著的。
“你看看我們家每天過的這叫什么日子?慕雪她姑姑都換上新車了,咱們家呢?你就準備騎著你的破自行車過一輩子嗎!”
“你這說的什么話?慕川還有一年才大學畢業(yè),慕雪年紀還小,家里哪兒不需要錢,車又不是必需品,沒必要花的我為什么要花?”
林媽媽冷笑一聲?!澳沁€不是因為你沒用?”
“你真是無藥可救!”林爸爸怒不可遏地跳起來。
“我無藥可救?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而你呢,只會抱怨時機不好不公平……”
林慕雪沉默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靜靜關(guān)上門,上到最后一格鎖。
為什么兩個人生觀價值觀愛情觀完全不同的人會走到一起?
為什么兩個在婚姻的神壇上鄭重發(fā)誓并說我愿意的人最后會彼此針鋒相對?
為什么兩個明明不愛了卻又不愿放手的人選擇用折磨對方的方式來發(fā)泄對自己生活中不如意的憤懣呢?
如果愛情最后的結(jié)局必定是仇恨,那當初何必信誓旦旦地相約攜手共度此生?
錢鐘書在他的《圍城》里這樣寫道:“婚姻是一座圍城。外面的人想進來,里面的人想出去?!?p> 但有一點是林慕雪一直相信的,最開始相遇的爸爸和媽媽絕對是很愛,很愛彼此的。只不過,只不過……她也說不好。
能在人海中相遇相識,就是美好的。林慕雪努力不去聽隔壁傳來的各種嘲諷謾罵聲。她塞上耳機,坐在了書桌前,信手把練習冊攤開。
一連三天,那個校門口的小水坑都充當著障礙物兼助攻的角色,頑強地存在著。林慕雪只好“勉為其難”地挨著安言站在離校門最近的一邊,而“另一個世界”的徐大千則會經(jīng)常投過來一種深宮娘娘般的哀怨眼神,盯得她直發(fā)毛。
“據(jù)說是安言主動要求咱們雪兒來他和徐大千這小組檢查早操和眼保健操的。”周二午休的時候,高梓妍又一次充分發(fā)揮了她的八卦功力。
“你怎么知道的?”林慕雪心跳得有些快。
“…季向南說他認識徐大千,我從他那套出來的?!备哞麇难凵裢蝗蛔兊糜行龅?。
“商場事件”之后,高梓妍像個沒事人一樣照舊和季向南有說有笑地并肩出現(xiàn)在校園的各個角落,偶爾大家還會聚在一起吃午飯。
“不管怎樣,看她還這么開心我就放心了?!比诬劭粗矍斑@對嬉笑打鬧的小情侶,悄聲說。
林慕雪裝作沒有聽見。
梓妍真的開心嗎?她有注意到,很多次,高梓妍會故意插手在口袋里躲開季向南想牽她的手;很多次,即使牽手從同一輛車里下來,高梓妍也會立即甩開他的手;又有很多次,季向南只是松松地摟著梓妍的肩,梓妍也會顯得渾身不自在。說白了,他們這對傳說中的“金童玉女”已然貌合神離了。
“謝謝你,梓妍。”林慕雪甜甜地說。
高梓妍愣了一兩秒,立馬又恢復了“大姐大”的氣勢:“不用謝,你的事兒包在姐身上了!”
大課間做眼保健操的時候,林慕雪他們負責監(jiān)督檢查二樓的所有班級。
好笑地看著正背著手踱著步,裝出一副領(lǐng)導相的徐大千一本正經(jīng)地用力咳嗽,板著臉提醒幾個偷偷睜開眼睛的高一新生不要偷懶,安言突然抓住正在認真劃著分的林慕雪的胳膊,輕輕拿開她手里的表格放在一邊的窗臺上,俯身湊近她的耳旁,低聲說:“不要說話,跟我走!”
說著便手上微一用力,拉著林慕雪側(cè)身沿著旁邊的樓梯跑下去。
林慕雪有些恍惚,幸而安言沒用太大的力氣,不然現(xiàn)在她早就從樓梯上滾下去摔個嘴啃泥了。她被拽著搖搖晃晃地向前奔跑著,安言結(jié)實的小臂露出了一小截,溫熱的手心里有一層細膩的汗黏在她的校服上,陽光在他的白凈皮膚和卷起的袖管上跳著舞。風,輕吻著她的臉。
出了教學樓,穿過空無一人的操場,直到跑進了一小塊自行車棚和教學樓之間的陰涼地里,安言才松開了手,靠在墻上,笑著喘氣。
林慕雪也大口大口地吸著空氣,一只手支在墻上。她抬起另一只手順了順自己的頭發(fā),偷偷看向安言沐浴在陽光下的側(cè)臉,前額細碎的頭發(fā)若有若無地拂過他的眉毛。
“你的頭發(fā)長長了?!绷帜窖┞犚娮约和蝗徽f。
安言眉宇間閃過一絲詫異,搔了搔后腦勺:“初中時的學校要求留寸頭,所以高一的時候頭發(fā)確實比較短。后來我懶得打理,它就慢慢長長了。你怎么會注意到?”
“隨便說說?!绷帜窖┯行┎缓靡馑?。
因為,有一個女孩,一直在默默關(guān)注著你呀。她在心里輕輕地說。
安言看著身旁這個低著頭自顧自地淺淺微笑的女孩子,心忽然漏跳了一拍?!澳阈ζ饋砗芎每??!彼蛔约旱脑拠樍艘淮筇?。
“謝……謝謝?!币粋€甜美可愛的笑臉。
安言移開了視線:“對啊,你得多笑笑。今天站校門的時候你看起來心不在焉地好像有什么煩惱的事困擾著你,大千叫你好幾聲你都沒反應?,F(xiàn)在感覺好多了吧?”
“謝謝你!”林慕雪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翱墒恰笄г趺崔k?一個人檢查的完嗎?”
“放心,他有的是辦法對付老師。不過,這會兒他估計正咒罵著偷跑的咱倆呢!”安言側(cè)過身去,頭向后慢慢靠在刷得雪白的教學樓墻壁,兩只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享受地閉上眼睛。
林慕雪想象著徐大千現(xiàn)在一臉悔恨交加的表情,“噗嗤”笑出聲來。
最好的事情為什么總與最壞的事情相依相伴呢?
也許,壞事的發(fā)生,是為了讓令人驚喜的好事更快得到來。
她學著安言的姿勢輕靠在墻壁上,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她望著看不到邊兒的晴空上飄動著悠閑愜意的云兒,初秋的空氣難得的濕潤清新。緩緩閉上眼睛,微笑。

張筱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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