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門口。
“人生只愛揚州住,夾岸垂楊春氣薰?!绷殖跻恢皇窒破瘃R車布簾的一角,旁邊是來來往往的人流和高頭大馬,她揚起頭,鼻尖仿佛嗅到了江南空氣中漂浮著的水汽。
趙實策馬從后頭趕到車旁,“嘖,小丫頭,這才到揚州,你就滿嘴的酸詩,這可不像我們京城的姑娘了!”
林初白了他一眼,繼續(xù)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娘是京城的,我爹是江南的,大概他那點才氣都傳到我骨子里了?!彼制沉怂谎?,“你聽不慣還不是你沒文化!”
前頭趕車的馬力一個沒憋住又笑了,駕著馬護在后面的楚慈,唇角也揚起了一點弧度,下一秒,他的神色又恢復了之前的平靜,悄悄抬起手摸了摸臉,怎么回事,最近好像笑得越來越多了?
“你……”趙實張了張嘴想回過去,卻又無力反駁,小姑娘說的是實話,誰讓他讀書真的不多呢!看著臉伏在車窗上的少女笑得一臉得意,水汪汪的眼睛里好像對他說,來呀,反駁我呀,姑奶奶等著你。他哼了一聲,別過了頭不看她,我爹說,好男不跟女斗!我是男子,這次就讓你一回!心里暗戳戳地自我安慰。
“馬力,今日是趕集嗎?”林初看著排著長隊等候入城的人群里,有背著背簍的有扛著扁擔挑著大箱子的,也有牛車拉著一板車鼓鼓囊囊的麻袋,也不知里頭裝著什么,還有幾支氣派的車馬隊伍在后頭排隊,不時有衣著華麗的人想要前行插隊,被城門口的官吏客氣地勸了回去。
“今日初五,揚州城里是逢三逢八開的集市,那些日子,鄉(xiāng)下人可以把自己種的瓜果蔬菜運到城里出售,手工做的針線什么的也可以賣些貼補家用?!瘪R力頭也沒回地答道。
林初指著后頭還在不斷增長的隊伍,遠處不斷有人從四面八方走向城門,“那怎么這么多人?南城也只有趕集時才這么人擠人地走不過?!?p> “我忘了,小姐之前來揚州歲數(shù)還小,少爺說您都是睡著到了府里,從未見過這番景象也是自然。揚州近年來商業(yè)興盛,每日人流都有上萬,城門口不過是些新來的商賈,進了城,怕是小姐您眼睛都不敢眨?!?p> 說著,馬力驅車上前,竟是不與其他人一樣排隊等候。
“嗬,又是個新來的!看著吧,等會兒也要和我們一樣被趕回來,真當揚州城是他們那地方,作威作福慣了!”之前那幾個被勸回來的華服男子大聲嘲笑道,還有人吹起了口哨。
“做什么!這里是揚州城,任何人進城都要排隊!”果然一小兵提著長刀上前喝道。
“徐二——”馬力冷著臉喊了聲,與平日和林初他們相處完全不同。
小兵見他還不調頭,就要拔出刀來震懾一下這個不知哪個小地方來的刁民,“快回去!擅入……”
話還沒說完,旁邊急急躥出個男子,一把扯過那愣頭青,對著馬力不住地點頭哈腰,笑容滿面地道:“力爺,這小子新來的,不認識您,您別見怪……”
馬力依舊神情嚴肅,一臉冷色,并不接話。
“您這是為馬老爺辦差回來吧,快進城,下官可不能耽誤了您的正事兒?!闭f著,竟是連馬車也不查,路引也不看就要放他們進去。
馬車后冷眼看著的楚慈眸色微深。
“我的孩子!來人啊!有人偷孩子??!來人啊……”
遠處的呼號凄厲,哭聲凄慘,驚得林初捧在手里的饅頭都掉了。
不遠處,煙塵滾滾,不少人奔了過去,人群慢慢圍成了個里三層外三層的大圈子,最外頭的人跳著腳朝里頭望去。
林初掀起簾子,利落地跳下馬車,仰著頭向楚慈示意,“去看看?”
楚慈思考片刻,點頭同意。
“走走走,”林初拉著裙擺招呼著他們,跟著前頭去了解情況的徐二就走,“光天化日的,居然有人偷孩子!”她一臉的義憤填膺。
楚慈和馬力皆是無奈地搖頭,她應該不是去湊熱鬧的吧,應該,不是吧。
林初小跑著沖到人群聚集的地方,硬生生地想擠進去,卻被人一把推了出來,還好后頭跟著的馬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不然定要在地上摔個結實。
林初沒辦法,正準備和其他人一樣,跳起來瞄一眼里頭的情況,馬力開口了,“徐二。”
“哎哎哎——”徐二連聲應著,從里頭撥開人群,給他們開出了一條路。
林初他們這才看到一個滿面風塵,衣衫襤褸的婦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著另一個站著的婦人。那婦人打扮樸實,懷中抱著一個哭鬧不止的嬰兒,她不停地輕輕搖晃拍拍嬰兒,嘴里哄著:“乖乖不哭,娘親在,娘親在……”看著倒像是個本分人家的老實人,會不會是那人弄錯了?在場的人心里都浮現(xiàn)這個想法。
“閑雜人等撤離,我已派人進城通知知府大人,各位該做什么就去吧,莫要耽擱了正事?!毙於笆置C聲道。
林初回頭對著身后的三個男子小聲嘀咕:“咦?這徐二辦起事來還有模有樣的,我還以為他就是狗腿上位混了個城門官當?!?p> 身旁的人群逐漸退散,不過不少人還是遠遠地盯著這邊的動靜,三五成群地小聲議論。
徐二笑容滿面地轉過頭,“力爺,您看我做得如何?我把他們都趕走了,您和這幾位可以好好看了?!?p> 林初朝天翻了個大白眼,感情是因為他們,得,還是拍馬屁。
“咳,做的不錯?!瘪R力硬著頭皮夸了一句,徐二笑得更燦爛了,臉上堆出來的的褶子都快趕上包子褶了。
此時嬰兒的啼哭聲漸漸弱了下去,徐二正了正神色,一臉正經(jīng)地指著那跪在地上,一手扯著另一個婦人褲腿一手抹著不斷涌出的淚水的女人說:“你先起來,本官會為你做主的?!?p> “大人!青天大老爺!你先讓她把孩子還給我!”婦人以頭搶地,就那么生生地磕下去,再起來時,在場的人都看著她的額頭,鮮血流淌至眼角。
林初的心,“噔”地劇烈抖了一下。
那抱著孩子的女人也不言語,只是不?;沃⒆樱瑵M臉的憐愛。
“你……你……唉!”徐二一個大男人看著也覺得慘烈,使了些勁,才把她從地上強行摻了起來,轉頭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兩個看著都像是個母親。
這時,那抱著孩子的婦人開口了,“大人,這本是家事,都說家丑不可外揚,可看眼下這情形,不說也不行了。”
她抿著嘴,像是極其抗拒說出接下來的話。
那衣衫破爛的婦人死死盯著她和她手中的孩子,嘴里不斷喚著“我的兒”“我的兒”。
“唉,說起來也是個可憐人,”她嘆了口氣,“她叫趙梅,我叫陳萍,他是我丈夫的前一位夫人,三年前生了個娃娃被人偷走了,后來就有些瘋瘋癲癲。我丈夫家就他一根獨苗苗,傳宗接代的重任自然要靠他完成。后來,我就嫁了過來。”
“等等,你這口音……”林初聽著她說話不像是江浙地區(qū)的吳儂軟語,倒有些大大咧咧的爽利。
“我是山西的,父親來揚州做些生意,在街上閑逛時遇見了他,我兩一見鐘情,嫁過來前,他家的情況我就知道,他早就和我交代了,揚州本地的姑娘家里都殷實,少有做人繼室的,我不介意,只要他對我好就成?!?p> 回憶可能太過久遠,她頓了會兒才繼續(xù)說:“不過嫁過去后我才知道,他的前頭夫人還住在他家,這個他沒跟我說,我始料未及。后來他說,趙梅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她家就剩她了,他如果將她趕出去,趙梅就要流浪街頭,畢竟做了幾年夫妻,他也不忍心,一個瘋癲之人,只要管她吃喝,以后讓我們的孩子給她養(yǎng)老送終也就是了。”
“你胡說!你胡說!”趙梅一把掙開徐二的攙扶,揪住陳萍的頭發(fā)厲聲吼道,另一只手扯著她的臉皮就往下抓。
除了永遠雙手交叉看戲不動如風的楚慈,林初他們?nèi)稼s緊沖上去,分開那兩婦人。
抱著孩子的婦人緊緊地護住懷里的嬰兒,面對趙梅的撕扯,只是盡力躲避,也不還手。
徐二死死扣住貌似癲狂的趙梅的手,對陳萍道:“等下,府衙就來人了,他們會送你們回去,她的病,你們還是要找大夫來治,實在不行,每日開些靜氣安神的藥給她喂下去,這么鬧騰,你們也不容易啊!”話里皆是同情。
陳萍禮節(jié)性地回了個淺笑,“多謝大人!”
“然后呢?”林初托著腮好奇地指著趙梅,“她為什么穿的破破爛爛的朝你要孩子?我也是女孩子,她好像對我沒有惡意?!?p> “唉,”提起這個陳萍又是滿臉的愁苦,“我嫁過去沒多久就懷孕了,一年后生下這個孩子,本以為家庭美滿,這輩子不愁了,誰知她瘋的越發(fā)厲害,整日抱著我的孩子不讓我們碰,孩子沒吃沒喝的,她又神神叨叨地胡說,孩子每日都要哭,我們看著心疼,就將她關在后院,不讓她看到孩子,今日誰知她竟不知從哪兒溜出來的,跟了我一路,我下車時就撲了上來,我倒沒什么,孩子又被她嚇得哭了?!闭f著,她又輕輕晃著孩子,逗他笑。
“我后來才想明白,她大約是把我的孩兒當成是她生的那一個了,把我當成搶她孩兒的賊子了,我不怨她,說到底,是個可憐的女人,”她惋惜的搖搖頭,然后對徐二懇切地說,“等下煩請大人先看管她一會兒,待我進城買兩匹布給她和孩子做衣裳,之后再帶她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