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后,周遭的人都一一離開了這個世界。天機閣的院子新添了一顆茂盛的梨樹,此刻,正是滿樹梨花開放,滿地梨花飄落的時節(jié)。阿滿身著紫色的衣袍,手捧著一壺酒,靠在梨花樹下,滿頭銀絲散落,與一地的梨花容為一體。她說:“情生蠱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毒的毒……”臉上,淚痕依稀。君亦辰死后,阿滿承接了情生蠱,容顏恢復年輕時的樣貌,只是白發(fā)越來越白,此刻,她傷心呢喃,如一個孩子一般手足無措。此時,離君亦辰逝世,已經(jīng)過了50個年輪,阿滿身邊熟識的人已經(jīng)一一走完了,孫弗行、小碧、江陽追、飛燕歸、甚至……白見歡和化冰。而她,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離開自己,直到這個世界慢慢變成一個于她來說完全陌生的世界,卻還不老不死。她是一個被詛咒了的人,注定五百年不滅,享受著世界上最毒的孤獨,思念著一個天上地下,再也翻不出來的人。
“放心,還有我,我不會在你之前死去的,你活多久,我都可以陪你?!彼居裾驹诎M的十步開外,涼涼說道,聲音冷冽,如百年冰川。
以前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母親,為什么自己對所有人都宛如一個局外人一般,無動于衷,生命里只有完成別人交代的使命?,F(xiàn)在他終于明白了,原來,他徹徹底底就是個局外人,沒錯,司玉,也就是情生花,從這個故事的頭到這個故事的尾就是一個局外人。他是這個故事的布局者,也是這個故事的旁觀者,同時因為一場閑來無事,參與到了這個故事里來。情生花做生意的的規(guī)定依舊是:如果你是一個人,那么生時你得盡你所能積德行善、造福世人,便可換得此生緣續(xù);如果你是一只鬼,那么存在時你得潛心修行、普度亡靈,那么投胎新生后,便可獲得轉世之緣;而如果你是一位超脫物外的神,那么你先得孤獨五百年,再花五百年盡心盡力治理三世——陰間、凡塵、仙界,然后才會換得100年的時間去尋找你所期待的緣分,而100年之后,不管緣分你是否已經(jīng)追上,你都得神魂具滅,化為草木、塵土或風雨,不復存在。但如果煉了情生蠱,那么事情便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兒了。
顯而易見,松樹與情生花的交易里包含著情生蠱。所謂情生蠱,以情生花的種子為主藥,拌以癡心人一碗癡心血,一碗千年淚,研磨三百年。后滴入絕情人一滴無情淚,在冬雨中浸泡三百年,后埋于雪山四百年。取出,最后滴上練蠱人一滴心頭血,便可成為情生蠱。情生蠱強橫霸道,被種此蠱者,絕不可對無情人動情,不然,會一直咳血,所咳之血生出情生花,直到血絕身亡,不僅如此,練蠱者也得付出極重的代價,甚至這種代價還會延續(xù)至中蠱者。因此,情生蠱被記載為最惡毒的蠱,且,此蠱無解。絕情人,自然就是青衣菩薩,他的眼淚是情生花取的,癡心人,自然就是曇花精,她的血和淚,也是情生花取的,之后,他將這些都交給了松樹精,不,交給他的那一刻,松樹精已經(jīng)修煉成神,松樹在他煉化的基礎上,滴上了自己的心頭血,之后煉化成情生蠱,種在夢境里的曇花精身上。而后,管理天地的年限到達,下一世的帷幕拉開,正好,青衣菩薩灑落的一滴眼淚也化成了靈,成為人世里的司容。
那時,瞧著人世的帷幕拉開,情生花忽而覺得做壁上觀有些無聊,畢竟上古以來,他一直是這么看著別人的故事過來的,故事對他來說,早就沒有什么震撼力了。于是他將自己一半的神識取出,注入這個故事里,化成了司玉。之后,他以血封住自己關于這個故事的記憶,并把記憶之鎖注入君亦辰的身體里。之后,這個故事便如同于他無關一般。他另一半的神識繼續(xù)游蕩在三世見,瀟灑又孤獨??伤麤]想到的事,君亦辰在故事的中間,以血祭出情生花,通過記憶之鎖,恢復了前生的記憶。成了最早知道故事牽絆的人。以前,阿滿問司玉,“君亦辰手下沒有人了嗎?何必派你這么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來看守我呢?”
當時,他的回答是:“主上信任我”
現(xiàn)在,他卻是知道真正的原因了。他那么刻意地安排他與她接觸,無非是想著,自己死后,甚至所有人都死后,他還能陪著她,因為情生花不老不死。君亦辰早就透過記憶之鎖知道了司玉就是情生花。也怪不得,暮關城里,他的神識掌控不了君亦辰的身體,一個原因是神識只有一半,一個原因是君亦辰其實是神,還有一個原因是君亦辰煉化了情生蠱。情生蠱無解且霸道。這是真實的,就連他情生花自己,也解不了情生蠱。司容此前給顧青青放血,不過是換了她的血,抑制住情生蠱發(fā),情生蠱的種子卻還是一直殘留在她的心臟上,生根發(fā)芽。
阿滿轉頭,看到司玉。對,原來司玉一直還在,沒有離開她。像是即將沉溺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阿滿滿懷期待再次確認:“你真的不會比我先離開嗎?”
司玉點了點頭。
阿滿帶著滿面淚痕,終于裂開嘴一笑,淚水卻比之前更多了,幸好司玉還在,可是盡管司玉在,又能怎樣呢?君亦辰消散后,才過了50年,她卻已經(jīng)如蟲蝕骨般,難受得沒有邊際。
阿滿沒有問為什么司玉會活這么久?自她承繼情生蠱后,她知道的東西也隨著時間推移漸漸多了起來,不急于一時求解,有他陪著,就好。
此后,阿滿與司玉一起走過天州的每個角落,有的地兒貧困潦倒,有的地兒美麗富饒。他們一心撲在三界的民生上,打理出了一個史無前例的美好三界。也在打理三界的過程中,見到了以前相熟之人的各世轉世。他們見到,戰(zhàn)華儀和白見歡終于在第三個轉世一見鐘情,幸福一生。阿滿和司玉沒有打擾,只靜靜看著,而后處理他們該處理的事物。
這期間,司玉也就是情生花偶爾還是會接一些生意,但他沒有再無聊到躥到別人故事里去玩耍,因為,有阿滿陪著他,也因為,他要陪著她。他只能和她一起安安靜靜的當個旁觀者,和她一起隨著故事時喜時憂,看著她有時開心的淺笑,有時淚流滿面。不經(jīng)意間,他會忍不住勾起嘴角。心里疑惑:“怎么會有她這么傻氣的人呢?這些故事明明很無聊,她也能看得淚流滿面的?!?p> 500年很快,很快。快到情生花還沒有意識到,阿滿就要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和君亦辰一樣,化作風雨,再也找不著。
情生蠱之所以稱之為毒,就是因為被種情生蠱的人不僅要孤獨500年,還會沒有來生。生命的最后就是無盡的孤獨。雖說這500年來,他一直在嘗試減弱她的孤獨,但毫無作用,這蠱,他自己也是解不了的。阿滿每天都在承受著相思的痛苦,且這種相思沒有盡頭,也不會等到相思能夠相見的一天。他知道,這500年,她這么殫盡竭力,為各種事忙活,就是為了快些熬過這段日子。
500年都這么難熬,那他,不老不死,后面該怎么辦呢?
無妨,大不了,多煉幾次情生蠱,那么,自然就會有很多人陪著他了。
阿滿消散的那天,她又哭又笑,說:“我終于要走了?!?p> 司玉附和:“是呀,500年到了。你看,我沒有騙你,我會陪著你,直到你離開?!?p> 阿滿說:“謝謝你,情生花。”她知道了他是情生花,不單純是司玉,也知道,她中的蠱,有他的功勞。
情生花說:“你把蠱移到我的身上好不好?我想試試,我中了蠱,會不會500年后,也可以消失?!?p> 阿滿搖了搖頭:“我祝福,有一天,你的生命也有盡頭。不止有盡頭,還有輪回。這樣,才算最好的一生。但我不會把蠱移給你,也不會移給任何人,因為,無盡的相思,沒有希望的相思,太苦了?!?p> 情生花答:“我不怕的,我不怕無盡的相思。我只是……只是……”
情生花只是不想忘記阿滿,但這句話,他一直沒有說出口。沒有擁有過別人的陪伴,尚且還能忍受一個人的孤獨,一旦擁有過,便會再也承受不住。
阿滿輕笑著消失了,消失時的最后一句話是:“等世界變成了我夢境中的樣子,美滿溫馨,我或許,就會回來了。那是我,最向往的世界。”
她消失了,徹底地消失了,情生花頓感孤獨驟然籠聚,就像是無邊無盡的黑暗一樣,他連忙尋找下一個交易目標,可是幾場交易下來,仍舊是無法忘記她。他沒有被種情生蠱,卻體會到了相思浸骨。
他不再接生意了,一心撲在打理三世上,他想著:“或許,等三世變成了她夢境中的樣子,她就回來了?!彼€想著:“要是她食言,也是無妨的,他會想法子把她已經(jīng)消散的元神聚攏。總之,一定會有法子將她找回來的。就像以前,這天地不曾有,是他一手創(chuàng)出來的一樣。他是神,他可以隨著歲月推移,想出新的法子,修煉出新的能力?!?p> 他終于知道,原來,相似的滋味,比蠱還毒。怪不得,她不愿在別人的身上種情生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