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宏大廈位處深水埗永樂街,在一眾電路不好、水壓不穩(wěn)、墻皮脫落的老舊大廈之中,以租金低廉而聞名,相應的物業(yè)管理等同虛設,是個人來人往不受限制的地方。
大廈原本屬于一個姓劉的老板,做生意破產(chǎn)后資產(chǎn)被分割拍賣,買家又賣給其他人,轉(zhuǎn)了好幾手,背后買賣關系錯綜復雜,住的人也是魚龍混雜。
租戶中一半是像陳嘉文、許國富這樣,拖家?guī)Э谑畮啄甑睦献鈶?,另一半的流動性就大了,很少有住超過半年的,光是調(diào)查他們的社會關系就要花上許多時間。
嘉宏大廈1607室前,許國富一籌莫展地站著。
尸體就埋在廚房的水池下,法醫(yī)已經(jīng)清理完帶走了。
戶主陳永堂原本準備重新裝修好出售,因為廚房一直有漏水的問題,樓下投訴了好幾次,就打算順便砸了重新砌,沒想到幾錘子下去就露出一具白骨。
砸水池的是戶主父親,七十多歲,被嚇到中風目前在醫(yī)院治療,無法配合做筆錄。
陳永堂是福建人,在香港打拼幾十年了,三年前從前任戶主手里買下這間房,今年本來準備去旺角開店,家里人一起搬過去,現(xiàn)在出了這種事情,房子也不知道還賣不賣得出去。
“阿sir,幫幫忙,我這房子很快就要賣了……”陳永堂遞來一支煙,臉上帶著幾分拘謹,若非見著許國富年輕好說話,也不敢多發(fā)牢騷。
同樣為難的還有許國富,電梯壞了,他是從一樓爬上來的,他擺擺手推開了煙,“現(xiàn)在是殺人案,這邊來來往往這么多人,瞞不了多久的,你多配合,早點破案對你也有好處。”
“阿sir,記得的我都說了,我真的不知道那下面有這種東西,如果知道我們是絕對不敢在這里住的?!?p> 許國富沒說話,當警察會察言觀色是基本的,直覺告訴他,陳永堂沒說謊,那事情就難辦了,要找線索還得找前任房主甚至前前任房主了解情況。
陳永堂見許國富進了屋,看鄰居都沒出來,趕緊關上大門,看了一圈自己家,愁得直嘆氣。
他和老婆、父親還有三個孩子生活,在這兒有不少幸福的回憶,哪里能想到同一屋檐下居然還發(fā)生過兇殺案,他們與尸骨同吃同住這么久。
屋內(nèi)一片雜亂,碎石水泥堆在一處,工具四散,就算有什么線索也早就破壞了。現(xiàn)場除了尸骨以外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再拖下去又會成為一樁無頭公案。
這一趟許國富注定無功而返。
沒過幾天何家誠接到通知,巡街的地方變成了永樂街-長春路,離嘉宏大廈不過三分鐘路程。
陳嘉文杵了杵何家誠,一臉得意道,“看我對你多好,調(diào)地方都帶著你?!?p> 這對何家誠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換個地方也是巡街,陳嘉文則不是這樣想的。
嘉宏大廈住戶多,情況復雜,為了避免出現(xiàn)太多新面孔引起不必要的混亂,警長決定抽調(diào)熟悉嘉宏大廈的警員一起調(diào)查。
住在大廈里的陳嘉文毛遂自薦,又堅持帶上了何家誠,所以兩人終于從管不了的三不管地帶調(diào)到了居民區(qū),好歹這里住的都是普通市民,沒那么危險。
令何家誠沒想到的是,參與謀殺案調(diào)查的第一天就是換上常服去吃飯,陳嘉文性子活絡,做事也常常出人意料。
“嘉文,今天不上班嗎?”陳建國拎著茶杯,瞟了幾眼,感覺還沒接受自己家混小子成為警察的事實。
“這幾天警署搞裝修,長官讓我們在家里休息。”陳嘉文提了提褲子隨口胡謅了幾句,抱起薯片桶跳過沙發(fā)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躺下。
“好吧,那我走了。”
陳建國是個麻將迷,每天雷打不動要去摸幾把,最近都在柏青伯家“上工”,回回都是打壹毫,幾天也賺不到一頓飯錢,陳嘉文一直好奇是什么動力支撐他打下去的。
半桶薯片下肚,門鈴響起,陳嘉文應了一聲,開了門頭也不回就到自己房里換衣服去了。
何家誠站在門口打量了一圈,結合來之前觀察的,有了大致了解。
嘉宏大廈一共二十一層,每層有十二間房,住戶近千人,除了每層兩側邊角的房間格局略有不同外,其余房間都與陳嘉文家格局類似。
“你爸沒懷疑?”何家誠隨口問。
“我爸不會想那么多的,最要緊的是別讓他知道這里發(fā)生了命案,他膽子小,知道了肯定失眠?!?p> 陳嘉文套了件外衫,順手抓了抓頭發(fā)。
畢業(yè)后沒那么多要求,頭發(fā)也長了,配上健康的小麥色皮膚,怎么看都是陽光型男,但實際性格天差地別,遇到老鼠都能尖叫半天,這點倒是和陳建國一模一樣。
“對了,有想吃的嗎,樓下什么都有?!?p> “我都可以,先看看再說吧?!?p> 相比之下,何家誠就很普通了,除了沒戴眼鏡就是一副書呆子的樣子,性格淡漠,似乎對什么都不感興趣。
午飯時間,茶餐廳早就人滿為患,何家誠找了個角落位置坐下,叫了一碗云吞面。
陳嘉文挑了挑眉,一臉“你太菜”的表情,點了叉燒飯、菠蘿油、凍檸七,又頂著熊貓眼打了個哈欠,看樣子是熬了通宵又困又餓。
盡管沒話題,吃飯也無聊,但兩個人都很默契地沒有提起案子的事。
其間有好幾個熟人來打招呼,都被陳嘉文扯東扯西敷衍過去了,有一兩個知道陳嘉文現(xiàn)在職業(yè)的,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打發(fā)了。
不得不說,陳嘉文很懂說話的藝術,碰到家里小孩期末全掛科的菊姐就問小朋友成績有沒有進步,碰到劉阿嬤就問她三十八歲的單身狗兒子什么時候辦喜酒。
講的就是一個讓人沒有說下去的欲望。
何家誠則開始專心致志吃東西,但別看他吃得認真,耳朵卻不老實,一直在聽周圍人說話。
過了一陣,云吞面吃完了,也叫了一份菠蘿油,等菠蘿油吃完,又點了冰美式,弄得老板黑著一張臉,如果不是客人多顧不上,估計就要破口大罵了。
等凍檸七喝完,冰美式也差不多了,兩人甩甩屁股準備換地方,陳嘉文突然拿胳膊捅了捅何家誠的手臂,壓著嗓子說,“1609的。”
茶餐廳老板一直盯著這桌,眼看著兩個人終于要起身準備走了,店員還沒來得及收桌子,結果再回頭又坐了回去。
“老板,來一杯凍檸七?!焙渭艺\面無表情。
“老板兩杯,謝謝。”陳嘉文則補上一句。
如果他們的注意力沒有完全被1609吸引的話,應該可以看到老板想揍人的樣子。
住在1609的是個上了歲數(shù)的阿伯,兒子在國外工作,自己一個人住,警察到的那天也被叫去問話了,陳嘉文正好看到詢問的過程。
大概是兩人的目光太過熱切,阿伯竟轉(zhuǎn)過頭來,三個人,六只眼睛輪番相望。
半晌,阿伯露出了驚喜的表情,陳嘉文誤以為被認出是警察,連忙低下頭去,恨不得躲到桌子下。
“嘉文是不是???我啊……”阿伯樂呵呵道,“你記不記得,柏青伯啊,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p> “柏……柏青伯?”陳嘉文一臉疑惑,他倒是認識個柏青伯,嘉文爸每天都要去找柏青伯打麻將,如果這個人是柏青伯,那……他爸回家了?
“嘉文。”何家誠推了一把,朝阿伯擠出一個不算熟練的笑容,“嘉文當然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來往的是不是……”
柏青伯長期一個人住,樂得跟年輕人打交道,干脆把桌子拼了過來,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沒說幾句話就聊到了重點。
1607的房子已經(jīng)轉(zhuǎn)了好幾手,早些年很多人覺得辦手續(xù)麻煩,都是自己私下寫了合同就算完事,很難查證,也就陳永堂住得比較久,后來住出感情了,干脆出錢買了下來。
十幾年前,16和17層都是一個叫蔡大生的人在管,算是二房東,從大房東手上整租一層樓,然后把單間租出去,能賺個差價。
當時柏青伯也是租客,不過兩人只在收租的時候打過照面,加上柏青伯一直都按時交租,所以平常沒什么交流。
后來蔡大生走了,聽說是發(fā)了大財,國外定居了,不過也有說蔡大生欠了大房東很多房租,是卷款跑路。
再后來房東就把房子都拆開賣了,柏青伯剛好有余錢就把房子買了下來,至于1607,到陳永堂接手,光是租戶就有好幾個了。
那個時候管得不嚴,就算是黑戶,被查到拿錢也能搪塞過去,更不用說登記證明什么的,如果要從租戶入手,無異于大海撈針。
何家誠分析了半天,覺得行不通,剛想問陳嘉文,只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更不用說查案子了。
柏青伯吃完飯就走了,還叮囑陳嘉文讓他老爸多去串門,一把年紀也就這么幾年活頭了。
回了家的陳嘉文如同霜打的茄子,燈都沒開就在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也不知過了多久,肚子叫起來,看看窗外已有夜色。
門吱呀地開了。
陳建國拖著疲憊的腳步,坐在門口換鞋。
“爸,回來了?!标惣挝你读算?,“今天手氣怎么樣,柏青伯有沒有留你吃飯啊?”
“哦……別提了,輸了三塊多啊,出門前應該看黃歷的,我在柏青伯家吃過了,你知道的,他兒子每次都寄很多東西回去,柏青伯一個人也吃不完,所以老是找我去啊?!?p> 陳建國放下包,撐著膝蓋挪到沙發(fā)上,仿佛很累的樣子。
陳嘉文看著父親,有種陌生的感覺,想弄清楚,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彼時也有一對父子,有關血脈的隔閡卻是消融了一些。
何家誠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也并非是在全神貫注想案子,人命案輪不到他們操心,只是巡街的枯燥生活又實在沒有其他可以消磨的樂趣,想著想著,眼睛已經(jīng)瞇了起來。
“何家誠,外面有人找?!?p> 聲音很大,猛地把人驚起,是郝宗杰,何家誠瞄了一眼,蓬頭垢面的樣子顯然剛巡街回來,還沒來得及換下制服,胸口的名牌寫著11559。
他一臉嫌棄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應該是把何家誠當成偷懶的慣犯了。
解釋無用,何家誠套上t恤,走出宿舍大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
原來破敗的宿舍房收拾了一下也還過得去,不過住的都是今年新進來的,日常巡街都要回警署匯報交完槍才能下班。
除了通宵巡街的人以外,其他人摸清楚規(guī)矩后能回家睡的都回家了,唯有何家誠,頗有些把宿舍當家的勢頭。
看著不遠處被樹影吞沒的背影,何家誠不知不覺加快了步伐。
但他終究沒趕上。
“何家誠?”宿管大爺戴著眼鏡,喜歡瞇著眼看人。
再往前看,那個熟悉的身影已完全不見了,何家誠點點頭,心里有些失落。
“你爸送過來的,有時間多回家看看吧?!彼薰芤桓绷巳挥谛牡臉幼?,說著就把一袋子東西遞出來。
何家誠看了看,發(fā)現(xiàn)是一張?zhí)鹤樱€有些小零碎,幾包小時候愛吃的零食,他愣住了。
深夜,許國富還在整理資料。
1607的鄰居他都問了個遍,情況也差不多摸清楚了,查案的難度并沒有減少,反而冒出了更多的問題。
在陳永堂之前,有完整手續(xù)記錄的業(yè)主叫做李存志,因為還不上貸款破產(chǎn)后,名下房產(chǎn)都被銀行收回,然后銀行委托一家叫真和物業(yè)的公司處理房子的出租問題。
也就是說之后發(fā)生的所有租賃關系都在真和物業(yè)那里,銀行只負責收錢,并不管房子租給了誰。
麻煩就麻煩在73年香港股災,真和物業(yè)老板受影響損失慘重,抑郁跳樓了,此后真和物業(yè)成了一堆爛攤子,連公司大門都被員工拆了抵工資,更別說那些資料進了哪個垃圾桶。
嘉宏大廈1607的歷任業(yè)主和管理員,除了陳永堂,或許只剩下李存志還能找到了。
許國富拿起另一份文件,封面上寫的是現(xiàn)存流民名單。
不錯,當時坐擁幾層樓物業(yè)的包租公李存志,在接連遭受打擊后已經(jīng)成了靠撿垃圾生活的流浪人員,他長期駐扎在垃圾場附近的棚戶區(qū),只有大概的地址,沒有聯(lián)系方式。
檔案中清楚寫道,李存志因為受刺激而在新城醫(yī)院待過幾個月,主要是治療精神類疾病,后續(xù)因為拖欠醫(yī)療費被放出醫(yī)院,靠撿垃圾賺錢買藥,病情也一直不穩(wěn)定。
李存志身上的債還沒還清,只是因為病情而暫時不追究,如果決定要去問話,許國富還得跟相關部門打報告,萬一刺激到他病情惡化還要承擔一定責任。
考慮再三,許國富還是寫了申請報告,李存志是現(xiàn)在案子唯一的線索,沒理由因為怕?lián)熑味还馨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