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個禮拜,內部會議開了好幾次,焦慮悄無聲息地蔓延在警署中層之間。
警員們除了每日的巡邏外還增加了負重拉練,以至于每每回到宿舍都是倒頭就睡,壓根沒有心思去想別的。
“哎,聽說了沒,許國富的案子有進展了。”
在排隊打飯的陳嘉文聽到后放了盤子趕緊往外跑去,還沒搞清狀況的何家誠也跟著跑了出去。
警署大樓二樓是普通警員辦事大廳,三樓則是長官們的辦公室,陳嘉文報告都沒喊,徑直沖進大辦公室,朝里面走去。
何家誠站在門口,前后為難,按慣例沒有長官招呼他們是不被允許到這里的。
看見飲水機旁的鐘柏元往自己的方向瞄了一下,眼神警告。
抬了一半的腿僵在半空中,又縮了回去,像根柱子一樣安安分分靠在墻邊等,一分鐘不到,隱約聽到里面騷動。
一個警官叉著腰,一臉不屑很欠揍的樣子,陳嘉文則握緊了拳頭,像是在質問什么。
搞什么鬼?
何家誠輕聲罵了一句,察覺形勢不好,對方人多勢眾,陳嘉文要吃虧,也顧不上鐘柏元瞪得像燈泡一樣的眼睛,手忙腳亂地撲上去一把抱住陳嘉文往外拖。
邊上看熱鬧的人大概察覺到氣氛不對頭,也起哄一般將兩人隔開。
最后的結果是,陳嘉文收到一個警告。
公寓天臺上,腳邊七零八落躺著幾個空啤酒罐。
“你也真是的,跟長官生什么氣?不想在警局待了嗎?”
陳嘉文把手里喝了一半的啤酒罐扔了出去,砸在對面的水泥墻上,液體飛濺,變形的啤酒罐留下一道痕跡,隨之而來的是樓下的咒罵聲。
“有毛病嗎?大晚上的撒尿?腦子被驢踢了?”
過了幾秒,下面的人大概發(fā)現(xiàn)是酒,又罵罵咧咧幾句,聲音卻是越來越小。
“我就不懂了,”陳嘉文憤憤開口。
“長官不讓調查,國富哥的案子是我們自己去跑的,人也是我們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結果功勞全是歐陽坤的,擺明了欺負我們是新人,職位沒他高嘛。”
自從將趙宏的情況匯報上去之后,只得到一句“CID的案子,不用插手”,然后就沒了消息。
陳嘉文不甘心,一直在暗中調查,越查越覺得趙宏可疑。
蔡大生出事之前買了幾間公寓,可根據(jù)銀行流水,他壓根沒有那么多錢,房款是一次性付清的,來源十分可疑。
蔡大生的妻子在丈夫失蹤之后迅速將房子賣了出去,然后帶著女兒移民加拿大,似乎并不想知道案子進展,太匆忙了,就好像在躲什么人似的。
據(jù)陳嘉文推測,趙宏就是殺了蔡大生的人,他跟蔡大生平時就有來往,兩人有金錢糾紛,他將蔡大生殺死后自己則帶著錢跑到山里避風頭。
為了讓長官下搜查令,陳嘉文將自己查到的東西都匯報給了鐘柏元,但是鐘柏元不肯摻和進來,又聽說歐陽坤和許國富原來的關系不錯,就讓歐陽坤幫忙。
沒想到的是,歐陽坤表面上裝作為難推辭,實則將陳嘉文搜集到的證據(jù)據(jù)為己有,說動長官拿到了搜查令。
等警員到達太平山時,早已人去樓空,趙宏將所有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都燒毀了。
但通過趙宏的證件號還是查到了在案發(fā)當時,蔡大生報失蹤的那年,趙宏名下的銀行賬戶有大筆進賬,數(shù)額跟失蹤的租金差不多,警署由此確定趙宏的嫌疑,申請頒布通緝令。
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通緝令被壓下了,按理來說歐陽坤應該去跟上頭爭取的,結果卻是了無音訊,完全沒有跟進的意思。
可以確定的是,歐陽坤和某些人達成了共識,并不準備將這樁案子追查到底。
“鐘sir……也沒說什么?”何家誠嘴笨,說不出安慰的話。
“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歐陽坤是他同期,怎么可能幫我作證?!?p> “我知道,你也不是為了搶功勞,你是為了國富哥?!焙渭艺\拍著他的肩膀,見陳嘉文表情松動,便接著說。
“本來國富哥的案子可能會成為疑案,現(xiàn)在都是因為你,不僅找出了證據(jù),還發(fā)現(xiàn)了嫌疑人,國富哥泉下有靈,會欣慰的?!?p> 天黑了,街道兩邊的路燈一下亮了起來,也照亮了天臺。
陳嘉文吸溜了一下鼻子,隨即背過身去,擋住自己的臉。何家誠知道他在哭,作為好朋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大聲唱了一首不合時宜的歌,把哭聲遮掩掉。
“媽的,是不是有病啊,一會兒灑水一會兒鬼叫,哪個混蛋事情這么多!有本事今晚別下來,讓老子逮住打死!”
歌聲戛然而止,何家誠屏住呼吸,尷尬地盯著樓梯口,幸好沒什么動靜,料想自己雖然沒怎么唱過歌,也不至于到鬼叫的地步啊。
第二天一早,何家誠和陳嘉文巡街完回到警署,還沒來得及匯報,迎面碰上歐陽坤和鐘柏元,想躲卻被鐘柏元抓了正著。
鐘柏元看了兩人一眼,仿佛做了什么決定,“何家誠你跟我過來?!?p> 陳嘉文瞪了眼睛,示意何家誠是不是干了什么事沒帶自己,何家誠則是雙手一攤,跟在長官后面亦步亦趨。
前段時間警隊整改,很多人出了事空出不少職位,鐘柏元從原來十幾個人的大辦公室搬到了單人辦公室。
上司把新人相關的事務交給他,還特意強調要做好管理,不要出現(xiàn)之前的問題。
今天他沒心情訓話。
“12065,現(xiàn)在有一個任務,對生命有一定危險性,你能不能接受?!?p> 何家誠盯著鐘柏元嚴肅的神情,知道不是開玩笑,立正敬禮,“報告長官,我可以!”
“好,我們接到線人舉報,鴻運幫和成興幫將在兩個禮拜內發(fā)生火拼,需要你臥底鴻運幫,弄清楚他們開戰(zhàn)的時間地點,讓警方提前做好準備?!?p> “Yse,sir。”
“當然,你也不用太緊張,”鐘柏元的聲音溫和了一些,“弄到時間地點就去這個地址報告,等他們斗起來的時候趁亂跑走,我會提前跟行動的同事打好招呼,保證你的安全。”
“知道了?!?p> “下班后你就開始任務,資料我等會兒發(fā)你,直接聯(lián)系上面的人,他會帶你進入鴻運幫?!?p> 何家誠點頭,心里按捺不住的興奮。
鴻運幫是幾十年的老幫派了,人多、地方大,主要做“傳統(tǒng)行業(yè)”,游戲廳和棋牌室遍布全島,手下的女人也都有固定的活動區(qū)域,區(qū)域內的生意互不侵犯。
成興幫則是近幾年開始冒出風頭的,但自組建后勢如破竹,隱隱有后來居上的態(tài)勢。
主理人雄哥,看似脾氣火爆、感情用事,實際心思細膩、狠辣陰鷙。表面上做的都是一些倒手生意,但警方一直懷疑,成興幫和近段時間泰國、柬埔寨的兩條毒品線都有關系。
為了安全起見,警署將何家誠安排在鴻運幫,而不是急需人手的成興幫。
“看完了嗎?”檔案科大姐頭都沒抬,拿起印章就敲。
等何家誠回過神來,檔案之上已有了一個“機密文件已作廢”的紅色印章,下一秒資料就進了碎紙機,混進一桶碎屑里。
在心里默背了一遍接頭人的電話后,何家誠從警署后面悄悄出門,仿佛做了什么偷雞摸狗的事,到了人流多的大街上才敢直起身子來。
他安慰自己,凡事都有第一次。
陳嘉文和何家誠。
鐘柏元考慮了很久才決定要派誰去。
陳嘉文善于交際,時間緊急的情況下讓他去摸清情況是再好不過了。
只是性格張揚對于臥底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他需要一個能一直潛伏下去的人做幫手。
辦公桌上躺著兩份資料,其中一份掀開的寫著何家誠的名字,親屬那一欄寫著何強。
警員檔案永久保存,稍微查一下就知道,十多年前,何強是尖沙咀警署數(shù)得上的人物,因為金鋪搶劫案被牽連,最后開除處理。
名噪一時的和記金鋪搶劫案,因為涉案數(shù)目巨大,劫匪至今沒有抓獲而成為議論焦點,鐘柏元浸淫警界多年,當時的狀況也多少了解一些,身邊的人沒一個完全干凈的。
只是何家誠,他的背后是誰呢?
父親被警署開除,兒子又進了警署。
鐘柏元想不明白,究竟是幕后的人蠢蠢欲動,想再扶持一個做傀儡,還是準備先拿這個當靶子試試水。
也許,等這次案子結束就會明了。
何家,門吱呀開了,兩對目光碰撞在一起,顯示出片刻的無措。
何強愣了愣,趕緊回屋拿錢包。
“回家怎么不說一聲,家里都沒菜,我現(xiàn)在去買,你坐一會兒,”轉了一圈,抓起遙控板塞進兒子手里,“先看看電視?!?p> “爸,我不餓。”
“你現(xiàn)在不餓,半夜餓了,家里也沒東西?!焙螐姲欀?,火急火燎地穿了鞋子又回去拿鑰匙。
何家誠看著父親消失的背影,松了口氣,跑到外面電話亭輸入背好的號碼。
“喂?”
“喂?哪個?”
“你好,我是何元?!焙渭艺\報出事先準備好的假名。
“何元?哪個何元?我還美元呢?神經(jīng)病?!彪娫挼蔚囊幌聮炝?。
何家誠望著手中的話筒不知如何是好,沒過幾秒鐘,電話又響了。
“何元啊,是不是鐘sir介紹過來的,我想起來了,不好意思啊……”
兩人商議了半天,電話那頭的人不是怕被發(fā)現(xiàn)就是要去收錢沒時間,或者就是要給小弟找場子,等終于確定下來已是七八點了。
何家誠攤在椅子上筋疲力盡,碰上這么一個不靠譜的聯(lián)絡人,他覺得前途堪憂。
次日凌晨,他看了眼墻上的鐘,秒針端端正正地走到心里確定的時間,毅然決然地出門了。
等何強起床的時候只看到桌子上的留言,最近有任務,不必等他一起吃飯。
約定的地點是文豐商場的茶餐廳。
理由是認識的人不會去大商場收錢。
何家誠已經(jīng)喝完整杯冰奶茶,想上衛(wèi)生間,又怕人來了碰不到,實在憋不住剛要付賬,被人從后面用力按在座椅上。
“何元?”一頭金發(fā)的小混混咧開嘴,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何家誠看到黑洞洞的嘴里閃過一抹金光。
“你……你好,怎么稱呼?”
“以后你跟我混,叫飛機哥?!苯鹈⒉荒米约寒斖馊?,招呼了服務員,點了杯鴛鴦奶茶。
“飛機哥……”話沒說完,金毛拋了個眼神示意付錢,頭也不回就往外走。
何家城則是一邊掏錢包一邊生無可戀地跟上。
“我跟你說啊,既然要加入鴻運幫,就要遵守鴻運幫的規(guī)矩,像這種大商場以后要少來,萬一碰到被當做鬧事的,很麻煩的?!?p> “怎么幫派也管商場的嗎?”何家誠好奇道,資料中好像沒有說鴻運幫有涉足大型的商場。
金毛一臉“你好天真”的表情,咽了口口水,“商場是誰開的啊?”
“富豪?!?p> “那不就是嘛,有錢人一個比一個麻煩,真要斗起來,這些有錢人比我們下手更狠啊?!?p> 何家誠肚子打鼓,想上廁所,“飛機哥,我……”
“既然出來了,我先帶你去了解下我們的業(yè)務。”金毛甩手跨步走得飛快,何家誠只好夾緊了兩塊臀大肌慌忙跟上。
說是了解,其實就是隨便看一下,金毛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混混,真能跟賺大錢扯上關系的活兒壓根也輪不到他,就比如富勝坊。
這是歸屬于鴻運幫的一個歷史悠久的棋牌室,明面上是正經(jīng)生意,背地里還放高利貸,最興盛的時候,全港三分之二的賭徒都去交流過。
金毛帶著何家誠在門口轉了一圈,見到一個左臂上紋身的肌肉男出來就趕緊躲,金毛得罪過這人,被狠狠教訓過,之后見著能躲則躲,免得臉上掛彩。
“那接下來我?guī)闳ヒ院笠鍪碌牡胤健!陛氜D幾條街,又過了幾個巷子口,金毛在前面走,何家誠老實地跟在后面。
“飛機哥……我們這是要去哪里啊。”看著逐漸熟悉的路,何家誠有不好的預感。
“發(fā)財巷?!?p> “啊?發(fā)……發(fā)財巷?!焙渭艺\愣住了。
金毛轉過身投來一種審視的眼光,“怎么了,鴻運幫在發(fā)財巷有很多業(yè)務?!?p> “沒什么,我還沒去過那里?!焙渭艺\胡謅一句,硬著頭皮跟著走。
“那我主要是負責什么呢?”
金毛停下,何家誠看著面前眼熟的房子,突然明白了。
“你以后就在這里守門,要是有不給錢的客人直接沖上去打,”金毛吐出叼著的牙簽,“明白了嗎?”
“明白了?!?p> “咦這誰啊,不是飛機哥嗎,今天怎么有空來?”強行裝作嬌媚的聲音讓何家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還不是大年走了,得給花姐找個新幫手嘛,花姐呢?”
“屋里呢?!币魂噵尚Γ暗饶愫镁昧??!?p> 關門的聲音傳來,金毛已經(jīng)進了屋里,何家誠緊張到冒冷汗,完全不敢抬頭,怕被人認出來。
這里是他和陳嘉文頭一次巡街的地方,而面前的女人則是當時有過正面沖突的,如果抬頭,她一定會記起自己是警察,完不成任務是小,命沒了才是大事。
“喲,小哥新來的嗎?這么害羞?”女人扭著屁股越走越近,何家誠低著頭也能看到她綴滿假水鉆的粉紅色高跟鞋。
“小哥幾歲啊,剛放學嗎?”一陣戲弄的笑聲讓人渾身不自在。
“小哥,你家老大喊你進去呢?!?p> 何家誠猛地抬頭,齜牙咧嘴裝作兇狠的樣子,卻見女人神色無恙,還上手推了幾把,近乎占便宜地捏了捏胳膊。
“喲,小哥肌肉還挺結實的?!?p> 眼看著涂了深紅色指甲油的手要摸到胸口,何家誠一個閃身跑開,“我……我先進去了?!?p> 動作幅度太大差點被自己絆倒,身后的女人又是一陣嘲笑,簡直毛骨悚然。
鐵門后是一條又黑又長的過道,能聞到一種類似于發(fā)霉的味道,何家誠是個愛干凈的,身處其中只覺得頭皮發(fā)麻,但是為了完成任務,他必須努力融入進去。
穿過過道,進入一個稍大點的房間,金毛靠在一張桌子上笑嘻嘻的,不知在說些什么。
旁邊坐著的女人,三十多歲的樣子,穿一件普通的藍色襯衣,一條黑色包臀裙,頭發(fā)盤起干凈利落,透著一股生意人的精明,想來是那個花姐了。
“飛機哥,花姐好?!焙渭艺\連忙問好。
“吶這就是我跟你說的,何元,我三表叔家的孩子,你放心,底子絕對干凈?!苯鹈阎荒樞?。
“嗯嗯?!被ń闵舷麓蛄?,“人是不錯,年紀看著挺小怎么想著加入幫派了,正正經(jīng)經(jīng)找份工作不好嗎?”
何家誠說著早就準備好的話術,“國中讀一半就退學了,找不到什么好工作?!?p> “不跟著家里人做事?”花姐撥弄著修得整整齊齊的指甲,她的手指纖長白皙,沒有風月場上人花里胡哨的裝飾。
“出攤起太早,干了幾天就沒有干了。”何家誠知道女人不好對付,小心翼翼,斟酌再三。
金毛見氣氛膠著,也打了包票,“花姐放心,這人自己人,知根知底的,而且……”他湊到花姐耳邊,嘀咕了幾句。
花姐看了幾眼,似乎在確定什么,頓時換上一張明艷的笑臉,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早說嘛,既然是自己人,我就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