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王
卻說仇練身為藩?jiǎng)?，暗地與許夢蛟作對，懷恨在心，又妒忌圣上寵用著他，要想把他謀害，一時(shí)沒有好的機(jī)會。這天也是合當(dāng)有事，眾文武大小官員上朝見駕，天子忽然啟口問道：“朕躬前日閱看外國進(jìn)貢表章，九蠻十八相及各國都到，惟有北番連羅麻，多年不來朝貢，藐視天朝。朕欲興兵討伐，眾卿以為何如?”那仇練心生一計(jì)，忙跪下奏道：“臣思番邦雖不服我中原，尚無背反形跡，且慢興師問罪。只要差一官員，出使前往，曉諭一切，自然到來朝貢了。倘若違抗圣命，不肯歸服，那時(shí)興兵征討，他們方無怨言?！碧熳拥溃骸扒溲陨跏?，正合朕意。未知何人能出使外國封王，不辱君命?”仇練又奏道：“依臣愚見，只有殿元許夢蛟，才學(xué)過人，可以出使封王。”天子聽了，龍顏大喜道：“卿家舉薦甚善?！北慵磦飨乱坏朗ブ?，命許夢蛟出使番國封王。夢蛟奉了這道旨意，心里暗自叫苦：可恨奸臣弄權(quán)，蠱惑圣聰，今朝要害我許夢蛟了！我將來少不得報(bào)還此仇！眼前卻無可如何，只得接旨回轉(zhuǎn)衙署而去。我且慢敘。
先說那夢蛟的岳父陳彪，自從去年送女兒碧蓮進(jìn)京，不覺耽擱了半載，因此要打點(diǎn)回鄉(xiāng)。進(jìn)來與女兒商議，丟不下老妻獨(dú)自在家。碧蓮道：“爹爹既要回去，且待你女婿歸來，再行商酌便了?！备概谥刑瞄e話，許夢蛟已回署走入。碧蓮起身迎接夫君，敘坐后，方說道：“我爹爹思念家中，意欲動身回去，不知相公意下如何?”夢蛟聽了，長嘆了一聲，轉(zhuǎn)向陳彪說道：“岳父大人有所未知。今日不幸發(fā)生一
事：只因小婿與仇練不睦，他在圣上跟前，陽為舉薦賢才，陰實(shí)陷害小婿，叫我出使外國封王。現(xiàn)今圣旨已下，無可挽回，即日便要長行。我去之后，署中無人照料，只得屈留岳父在此。待小婿封王回來，再行還鄉(xiāng)的了。家中幸有岳母掌管，諒無妨礙，還請?jiān)栏阜判??！边@幾句話一說，弄得陳彪心亂如麻，開口不得。碧蓮更是傷心落淚，悲聲說道：“我想相公此去外邦，長征萬里，跋涉關(guān)河，到這沙漠之地，去見番君，正不知吃盡多少困苦，才得回來。可恨權(quán)奸這般刁惡，叫妾身怎不痛心！我在這里，雖有父親作伴，也不免帶累他心分兩地呢！”陳彪眼見女婿要往番邦，女兒單身在京，事屬兩難，只好把還鄉(xiāng)這句話，暫且擱起，反勸慰女婿女兒：“不必悲苦。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大丈夫從征萬里，立功邊塞，干一番大事業(yè)，都要經(jīng)過這種患難的。這里有我照料，盡管放心便了！”當(dāng)即擺酒錢行，翁婿間別有許多諄囑的話兒。到了晚上，夫妻進(jìn)房，更說不盡別離的悲苦，我書中毋煩細(xì)敘。
只有一句話，我好似骨哽在喉，不得不表白出來。你道為了什么，其實(shí)是很可笑的。《前傳》里做捕役的陳彪，是許仙的姊夫，后來許大娘與白娘娘指腹聯(lián)姻，生了女兒碧蓮，配與夢蛟，陳彪當(dāng)然是岳父了。這一段情節(jié)，諒必看過《前傳》的，還沒有忘懷呢！如今這部《后傳》里，細(xì)細(xì)將原唱本查看，不見了陳彪，卻變做了李君甫。起初我譯的人也弄不清楚，不料續(xù)書的健忘到如此地步。及至考求其中的事跡，和兩下的稱呼，分明陳彪即是李君甫，李君甫就是陳彪。前后判作兩人，連姓名也不合，豈不是荒天下之大唐嗎?所以我譯本中仍改為陳彪，把李君甫除去，免得前后有不符的弊病。但恐看過原書的，不明此意，反道我譯錯(cuò)了，故而我伸明這幾句。不過也有一說：或者君甫兩字，是陳彪的別號，也未可知。他只將姓氏弄錯(cuò)，還算不得十分荒謬呢！好在傳奇小說，無從考據(jù)，只求委婉動聽，前后貫串，或是或非，在所不計(jì)，馬馬虎虎的過去，就是我譯錯(cuò)了，也要閱者原諒則個(gè)。
表白說過，仍歸正傳。再說許夢蛟到了下一天，入朝辭駕，圣上賜了三杯御酒，命眾文武相送出朝。照面子上看去，果然圣上隆寵非常。夢蛟又帶了一千護(hù)衛(wèi)軍卒，就此離了京城，徑向北番而去。一路上威風(fēng)氣概，難以盡述，我且按下一邊，卻要提起這個(gè)逃走的胡媚娘了。
他本是千年修煉的玉面狐貍精，很有些法力，所以當(dāng)時(shí)被神將一鞭打下，他還能在倉猝間借著土遁而逃，望著東方奔走，脫離此難，也算是僥幸的。他全不想自己不好，假冒著白娘娘，前去迷戀許仙，采取人的元陽，反怨恨著白氏，拆散他三月夫妻。又想念：“許仙待我這般恩愛，實(shí)在拋撇不下。不知他嚇壞后，如今怎樣了?！边@一來，總算是有良心的。不過怨恨白娘娘來奪他的丈夫，可見得妖怪的念頭，是別有肺腑的了。此刻逃走出來，在路上遇見了青蛙，依然作伴同行。一主一婢，卻到那里去安身呢?當(dāng)時(shí)并沒有一定的主意，駕云向前，來到一座山上。見此地風(fēng)景清幽，十分可愛，蒼松翠柏，林木參天，怪石奇峰，花草遍地，是個(gè)人跡罕到的所在，很可以做我安身之處。媚娘按落云頭，正與青蛙四下游玩，走到最幽僻的山谷中，忽然樹林間跳出一群小妖，攔住去路，不放他二人前走。媚娘一見，便知是花妖木怪，和那些豬貓鹿兔的精靈，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參差不齊，喝叫：“來者往那里去！”媚娘本身是個(gè)老妖精，有千年的道術(shù)，見了這班妖子妖孫，那里
放在心上！便厲聲罵道：“你們這些小妖，休得無禮！擅敢擋我白娘娘去路，敢是來送死不成?”說進(jìn)，舉手便打，早把一個(gè)在前的小妖打倒。那班小妖聽說是白娘娘，怎敢抵抗，沒命的四散奔走了。內(nèi)中有幾個(gè)，飛也似的奔入洞中報(bào)信道：“爺爺，不好了！外面來了白娘娘和小青主婢二人，到此尋事，兇狠異常，要與爺爺比個(gè)高低。請爺爺快去出戰(zhàn)！只怕要打?qū)⑦M(jìn)來了?！?p> 要曉得小妖報(bào)告的爺爺，是怎么一個(gè)老妖，說出來也有根底的，就是《前傳》里的蜈蚣精。他與茅山道士張英是朋友，張英因在蘇州神仙廟里，被白娘娘羞辱一番，他便懷念在心，力圖報(bào)復(fù)。回到茅山，途中遇見了蜈蚣精，就教他煉一條金蜈蚣，把自己的靈魂附托在上，藏入盒子中，仍由他送到許仙家中。誰知白娘娘命不該絕，倒翻了凈桶，破了妖法。金蜈蚣返本還原，只逃走了附托的靈魂。回到這里山洞中，重行修煉本身。并知張英已被小青拋人江中，死于非命，因此深恨白娘娘、小青狠心辣手，決意要替茅山道士報(bào)仇?，F(xiàn)在他招集群妖，自稱為蜈蚣大王，很有些兒聲勢。今天正在聚妖廳上飲酒，見有幾個(gè)小妖，慌慌張張的進(jìn)來稟報(bào)。聽說白娘娘和小青到此，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立起身來，叫聲：“眾小妖，你們須要小心，休得放走了青白兩個(gè)妖婦！”他一面吩咐著，一面全身披掛，走到庭心中，拿了兩把鋼刀，率領(lǐng)群妖，奔出洞來。
正見胡媚娘帶著青蛙過來，他那里辨得出真假，只道在前的是白娘娘，就把鋼刀舉起，照定媚娘頭上飛擲過去。媚娘法力很高，不慌不忙，一伸手接住了刀，罵道：“孽畜休得無禮！快快受伏，免汝一死！”蜈蚣精聽了，大怒道：“好妖婦，我和你仇深如海，前番你害了茅山道，俺也險(xiǎn)遭不測。如今你送上門來，定要取你的性命。不要走！看刀！”嘴里說著，惡狠狠把刀舞動，和旋風(fēng)似的劈將過來。那媚娘將刀架住，對他吹了一口氣，他的刀便折斷了。
蜈蚣精又驚又惱，丟去刀柄，就在小妖手中取過一條長槍，猛力刺來。媚娘舉刀招架，并不懼怯。旁邊青蛙也奪得雙刀，過來幫助。那些小妖不敢上前，只在那里高聲吶喊。蜈蚣精見勢不佳，急忙將身倒退幾步，口中運(yùn)動一股氣，吐出一?；鹬椋褪撬逕捊Y(jié)成的內(nèi)丹，竟向媚娘劈面打去。雖然利害無比，一道紅光，好似火球般猛烈，若換了真的白娘娘，倒也怕他三分，因蛇也屬火，火與火相斗，一時(shí)恐難分勝負(fù)?，F(xiàn)在媚娘是狐貍精，不但功行與白氏差不多，并且他效學(xué)天上的心月狐，探取月中的精水，煉成內(nèi)丹，性屬純陰，所以毫不退避，也從口中吐出一顆水精珠來。白光起處，那紅光便向后退縮，足見陰柔能克陽剛。蜈蚣精知難抵?jǐn)?，急將火珠收回，吞入腹中，高叫：“娘娘恕罪！”跪伏在地，乞求饒命?p> 其實(shí)他自知力不能勝，要想用詐降計(jì)，暗地里謀害仇人。媚娘卻見他從順，不敢倔強(qiáng)，便把寶珠收轉(zhuǎn)，說道：“我且問你，你幾時(shí)來到這里的?此山叫做什么山?說得明白，我就饒你。”蜈蚣精道：“這山名叫鳳凰山，山前有綠水回環(huán)，彎彎曲曲，通入大海。后面有一條路，可通北直雁門關(guān)。俺從前被娘娘制伏，逃到此間存身。一來修煉寶物，二來招集妖兵，意欲干一番大事業(yè)，結(jié)連番邦，奪取那花花世界?！?p> 媚娘聽他說出根由，方知他與白氏也有冤仇，我不如對他說明預(yù)備將來一同報(bào)仇便了。想定主意。就叫聲“將軍請起”，據(jù)實(shí)說道：“我今與你說明了罷！我不是白氏素貞，乃是昆山得道的狐妖。千年修煉，法力高深。只因動了凡心，花朝月夕，頓生愁悶，意欲采取男子的元神，補(bǔ)我不足，俾得速成道果。誰知一念之錯(cuò)，下山來到臨安，找尋那有緣人，卻巧遇見了白氏的丈夫許仙。他本是佛門弟子，鳳世根基甚厚，與那尋常凡夫俗子不同。得此元陽，勝人百倍。我就變了白氏模樣，與許仙恩愛了三月有余。那知白氏親自前來，把我百夜夫妻頓時(shí)拆散，并召天將來捉我。若不是我逃走得快，險(xiǎn)些兒枉送性命。如今無意中走到此間，得遇將軍，也是有緣。我愿與將軍同心協(xié)力，共報(bào)此仇！”蜈蚣精道：“原來如此！小將愿聽指揮，誓與他拼個(gè)你死我活，以泄此恨?！闭f罷，便請媚娘等到洞中，擺酒接風(fēng)，商量日后興妖作怪的大事。原不是一朝一夕辦得成的，書中暫且丟下。再說白娘娘與小青回到家中后，辨明真假，驅(qū)逐妖狐，得與許仙
重為夫婦，小青也做了二夫人，可稱得心滿意足，苦盡甜來。那日娘
娘向許仙說道：我前年出塔升天，我兒雖見過一面，卻不知道我此刻已回家中，難免他要思念我親娘的。我今欲修書一封，命秦高即日進(jìn)京傳達(dá)，好叫我兒放心，你道好么?”許仙點(diǎn)頭道：“賢妻說得甚是。孩兒只聞他岳父報(bào)告，知道我已從金山歸來?，F(xiàn)在你也回來，理當(dāng)報(bào)個(gè)喜信。從此我兒可以安心在京供職了?！庇谑悄锬镉H筆寫了一封家信。信里寫些甚么?無非是出塔升天以后，種種離情，以及歸家降妖各節(jié)。寫畢封好，另取白銀三十兩，給與秦高做盤費(fèi)，命他打點(diǎn)動身進(jìn)京，不必細(xì)敘。
此時(shí)娘娘又想起一事，要與許仙同去上墳祭掃，連小青一并前往。許仙道：“這是應(yīng)當(dāng)?shù)?。我還記得從前端陽那天，娘子要去上墳，不料走下樓時(shí)，跌了一跤，以致不曾同去，在家養(yǎng)病。這事相隔二十余年，你可還記得否?”娘娘道：“怎說不記得?我也耿耿在心！不幸后來遭了禍?zhǔn)?。我竟從未到過墳塋，所以我要和你同去祭掃呢！”許仙道：“如此，待我命人備辦祭禮，明日同去上墳便了?！?p> 這些祭禮，無非香燭錠帛，和那酒菜等類，早已備辦定當(dāng)。到了下一天早上，夫妻三人坐了三乘官轎，帶領(lǐng)從人，挑著祭禮，出了府第，上街坊一路向前。哄動了兩旁來往的行人，老的少的，紛紛談?wù)?。有幾個(gè)認(rèn)得他夫妻三人，知道許家的底細(xì)，都說這位白娘娘，平日做人極好，所以生下個(gè)狀元郎。如今赦罪出塔，又是這樣的風(fēng)光了。
我不說眾人背后談講，其時(shí)一行人簇?fù)碇宿I子，出了城關(guān)，從西湖塘上匆匆行去，早到了許氏墳塋。停轎出轎，許仙著從人在墳前石臺上供好了祭禮，然后過去拜了四拜。白氏也上前跪倒，默祝祖先保佑仙郎，日后同上天堂。小青叩訴祖宗，保佑你媳婦早生貴子。拜畢起身，吩咐從人燒化了紙錢，收拾了祭禮，準(zhǔn)備乘轎回去。娘娘開口說道：“近日暑氣全消，秋光可愛，意欲與官人在西湖塘上游玩一回。”許仙道：“極可使得。方才坐著轎子，匆匆經(jīng)過湖塘，未便游覽，倒不如步行向前，命轎夫跟隨在后。待我們游興已盡，方始上轎歸家。娘子你道好么?”娘娘點(diǎn)頭贊成。夫妻三人就此步行，一路游玩西湖十景。
我若照著原本唱篇直譯，再將西湖十景，一樣一樣的敘述，縱然點(diǎn)綴分明，也覺得重復(fù)可厭。因?yàn)樯隙螘?，胡媚娘玩景思凡，早?jīng)說過的了。況且此次祭墓而來，無關(guān)重要，只算得連帶文字，還是少說幾句的為妙。但是娘娘今日隨夫祭塔，重到湖塘游玩，未免有今昔之感。人情大抵如斯，所以我提及往事，也算是回顧《前傳》的筆意，理上說得過去的。
要知白娘娘心里有甚感觸，與許仙說些什么話來，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