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下下簽

　　孟家新祖祠落成，建在洛陽城郊的甘山之上，這甘山與城中心只隔了一條護城河。

　　上山路的野草都已被小廝盡數(shù)砍去，造出一道土階，孟靖懷一路護著沈知鶴為她開道，倒也沒有太崎嶇。

　　祖祠堂內(nèi)，沈知鶴半闔眸，汍瀾不語，肅立在孟靖懷身側(cè)，留心著耳邊的動靜。

　　案上整齊放著香燭貢品與瓜果紙錠，上方的金佛慈眉善目高高俯視世人，下側(cè)依次陳列到位的，是孟家的各位先祖和世代于戰(zhàn)場犧牲的子孫。

　　耳邊鴻飛的鐘鼓，請來的喇嘛木魚振振，沈知鶴輕輕瞥眼，是菩提皈依的顫抖。

　　“孟氏第十六代嫡孫——孟靖懷夫婦敬香。”

　　孟靖懷攜沈知鶴上前，于案前蒲團跪下，接過那喇嘛遞來的三支燃香，二人神情肅穆，三叩首聲重重。

　　“沈家知鶴，嫁為孟氏靖懷正妻，今上稟各先祖，愿先祖庇佑二人福澤綿長，延續(xù)孟家嫡嗣香火?！?p>　　沈知鶴眼前白霧彌漫，風吹燭曳，明滅的光跳動詭靨，她緊隨著孟靖懷載叩首，將那三支燃香插在了青銅三角鼎上。

　　眾人視線聚集，半響，香無落斷，沈知鶴不著痕跡地輕輕松了口氣，可又帶著不知名的意味。

　　“入玉牒禮成——”

　　那看守祠堂的老族人微駝著背，在喇嘛那禮成聲落下的同時，手中的刻筆剛好收尾，一氣呵成。

　　沈知鶴眸光微閃，聲入耳后又在心底沉淀清明，她側(cè)眸一瞥，正好對上孟靖懷同樣的目光。

　　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孟靖懷指腹摩挲著圓潤的佛珠，情緒翻騰倒海后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回到原點，只在兩人退到一旁看其他侄孫行禮時，才悄悄擋在沈知鶴身側(cè)，氣聲意味深重：

　　“阿鶴，如此，你便真正是我孟家的妻了?！?p>　　沈知鶴聞言垂瞼時，叫那山上寒風吹了個正著，觸及膚理，冰涼的徹骨，她也不著痕跡地發(fā)出氣音，回了個“嗯”字。

　　二人眉目交接，不知都被那站在另一側(cè)的孟家二老瞧在了眼里。

　　“瞧瞧，在佛與先祖的面前也沒個規(guī)矩。”孟老夫人冷眼，半掩人心晦暗，“到底是外室所出，記在嫡妻名下也養(yǎng)不出正經(jīng)的性子?！?p>　　孟老將軍兩鬢已染了霜，只是背仍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視看著列上的先祖：“婦人之見?！?p>　　“你該好好敲打下懷兒了，”孟老夫人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望向身旁這生活了半輩子的丈夫，“先祖都看著呢，孟家的嫡孫，怎能被女人迷了心?！?p>　　孟老將軍定定睨著那一列列的木牌，神情莊重，滿目深邃，只聽得自己妻子“先祖都看著呢”這六字，心中一滯。

　　他將手放在腰間佩劍之上，這把寶劍陪了自己幾十年，昔日鐵甲加身披玄袍，颯沓鐵蹄馬似流星，這劍擦過貪官的頸，也斬過外域的敵。

　　當年得到這把寶劍的時候，紫薇星還是正統(tǒng)。

　　孟老將軍緊緊握著劍柄，滿面凌厲，他沉聲，像自問喃喃：“是啊，先祖都看著呢?！?p>　　所以男兒心志，先為國，后為家，先祖?zhèn)兌紤敹米约旱木駬瘛?p>　　此時喇嘛已在誦經(jīng)，孟老夫人聽不大清楚身邊人說了什么，便也沒有留心，專心上前聽經(jīng)去了。

　　沈知鶴與孟靖懷二人則是跟隨著那個看守祠堂的老族人走出祖祠內(nèi)堂，老人恭敬地在前方帶路，煙霧繚繞，到了內(nèi)堂那股子氣才散了些。

　　沈知鶴放下帕子，望向那頭的畫師。

　　“少爺，夫人，這是老夫人特意請的畫師來作畫，好讓奴為你們束于祖祠?！?p>　　那老族人言畢，行了個禮，走到畫師那兒耳語了幾句，便出去了。

　　內(nèi)堂清靜，那畫師只拱手見禮，微不可見地瞥了沈知鶴一眼，低頭：“請二位入座?！?p>　　孟靖懷細細撫過長凳上的香灰，示意沈知鶴，待她坐下，自己方才挨著她入座。

　　沈知鶴察覺二人離得太近，剛想往旁挪去，素手卻被身邊人一把撫上，孟靖懷目光深沉：“夫妻入畫，自當要顯恩愛?！?p>　　說罷不再看她，正眸對向那畫師，手下三分勁兒，緊緊扣住柔軟的手，掙脫不得。

　　簾外風聲起，沈知鶴生來體寒易手腳冰冷，此時孟靖懷的覆蓋她的手卻一點點沁暖而上，自手入心。

　　“請夫人展笑?！碑嫀煷鬼?，研料。

　　沈知鶴平下眉目咬了咬唇，抬眼望畫師那頭，輕輕展了個笑，像是沾染了融融春日三月桃花的艷華，又如撥云見日冰雪消融的明麗。

　　孟靖懷余光瞥見，眼角暈開情。

　　撲朔秉燭之火一明一暗，那畫師撫平紙帛，睨他們二人半響，方才提筆沾風月。

　　下筆蒼虬有力，為女子生生描起了蘊藏著不盡風華的眉，也為男子勻出了金戈鐵馬的三分熱血。

　　合畫落成，璧人相依，登對至極。

　　“請少爺落款?！碑嫀煍R筆，抬眼望去，退至一邊。

　　孟靖懷起身走去畫案，沈知鶴緊隨其后，他站定案邊，掏出了孟家的印章，點朱砂，手施力一按，只待片刻。

　　沈知鶴站起身后瞧著，卻忽覺腰間蘭絳外側(cè)的卷兒被輕輕放了東西，沈知鶴一滯，隨即不動聲色，微抬起衣袖下那節(jié)柔潤腕骨，塞于腰內(nèi)。

　　“好了?！泵暇笐咽掌鹩≌罗D(zhuǎn)身，瞧了沈知鶴一眼，“出去吧，傍晚護城河放燈，明日便歸淮安?！?p>　　“好?！鄙蛑Q懸于喉間的心落了回去，語梢拖得微長又淡。

　　孟靖懷對著畫師頷首示意便轉(zhuǎn)身出大堂，沈知鶴也抬步，只在路過那畫師的一瞬斂眸，好像拂袖落下了什么，又被裙曳掩過。

　　她的眸中風云乍起，再抬眼已平靜無波。

　　二人背影消失在內(nèi)堂門簾外。

　　畫師袖衫撫過畫卷，許久，待顏料干透，他才輕輕將畫卷起，用紅綢扎著，放至案邊。

　　案邊燭火一閃發(fā)出輕微的燭裂聲，點亮那畫師眸中映出的朱簽墨字——

　　是下下簽。

　　爐子里的炭火發(fā)出細微的刺啦聲，不聲不響里呵出的熱氣變成了白色的霧，內(nèi)堂的空寂給予那清冷輪廓微不可聞的一嘆，旋即恢復如常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