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雀鳥聒噪,又逢鳴蜩時,朝陽高掛珠耀璀,高卷的云翻蕩著,碧空萬頃,風(fēng)一絲也沒有,院里剔青磚都已被曬得滾燙。
午歇后的沈知鶴召了浴,洗得通身清爽,換了身簇新的薄襦裙,可過了不一會兒,里衣便又膩在了玉肌上,著實煩得緊。
有侍婢將竹簾子撩起半邊,供風(fēng)穿堂來乘涼。
“鶯兒呢?”
浮金流瀉,沈知鶴從袖中露出指來,虛虛往宣紙上撫平,雙眸里沾了秋水,亮晶晶的。
沈知鶴身邊的那人踅著身,為冰爐旁的小桐爐添了一味金額香,白檀燒盡了,余下腥麝的氣味微微有些嗆人。
“鶯兒姑娘在清點庫房?!蹦侨颂硗晗?,執(zhí)了把團(tuán)扇站在沈知鶴側(cè)身后,晃出幾絲風(fēng),還算愜意。
她娉婷而立,垂首時露出節(jié)瑩白玉頸,閣內(nèi)窸窸窣窣地斜下幾縷陽,熨在她那一尾盈盈眼波,映著純良與溫順。
是沈知鶴的陪嫁媵侍,李氏。
“今日這天兒也忒熱了些。”沈知鶴眸底懨懨,像睡一冬的城池,在和煦的楊柳風(fēng)里膩了笑顏。
她素來畏寒,卻也怕熱。
“少夫人您體寒,這冰爐是照著大夫說的量擺著了的。”李氏恭謹(jǐn)?shù)卣f著答音,字字將嚴(yán)苛的禮烙進(jìn)骨血。
沈知鶴擱了毫筆,轉(zhuǎn)了轉(zhuǎn)僵僵的皓腕,只由癢酥酥的風(fēng)撩動了額旁的碎發(fā),姝色萬千,鬢角墜著顆薄汗,她舉帕,借著流風(fēng)輕柔地拭了去。
“你與鶯兒說的話愈發(fā)像了?!鄙蛑Q瞥了李氏一眼,透著抹嗔嬌。
李氏展了笑顏,烏鬢下的肌理也藏著汗珠,她溫聲:“奴也是擔(dān)心少夫人您的身子?!?p> 溫吞吞地似風(fēng),能將人心的褶皺都給撫平了去。
日光映入沈知鶴眼里,在眸中跳了跳,如同開春瀲滟的湖面微波:“這幾日可還習(xí)慣?”
陪嫁的兩個媵侍,季氏一瞧便是個心比天高的主兒,而這李氏,倒是難得能得到鶯兒與那王婆的稱贊。
“能得少夫人垂青,得以在內(nèi)閣伺候,是奴的福分,旁的不敢肖想?!?p> 李氏停了手中的搖扇,擺了副謙卑的姿態(tài),是最溫順得體的語句。
沈知鶴取了一旁小案那柄半成的圓形合歡扇,斂了裙尾坐下,一字一字出得緩緩:“我沒旁的意思?!?p> 李氏仍是低著眼,諾諾:“是奴多心了。”
沈知鶴不語,只專注地瞧著手中的那柄扇,扇是以黃絹做底,繡樣是幾點疏星,一輪皎皎圓月,月下有庭,庭中有鶴。
她輕輕擰著眉,動手繡得極為細(xì)致,仙鶴潔白修長的脖頸,輕盈柔軟的羽翼,以及頭頂?shù)哪且稽c赤色,都在穿針引線間浮現(xiàn)扇上。
李氏見狀,動身拾掇著方才書案上的筆墨硯臺,又將沈知鶴寫下的練筆小心翼翼地收好,存于柜上。
構(gòu)成一室的靜好。
簾子外隱約傳來窸窣的響動,將外頭的熱氣也帶了幾分入內(nèi),李氏抬眼望去,旋即行了個平禮:
“鶯兒姑娘回來了?!?p> 沈知鶴眼皮子也不動,專注得緊,這扇只差一只鶴眼便繡成了。
鶯兒卻緊蹙著眉,滿臉是汗,手里緊捏著封箋,她腳步匆匆到沈知鶴跟前,幾分慌張:“少夫人,沈府遣了人來?!?p> 手中繡線驟然拉緊,勒得指腹一痛,沈知鶴掀眼,蔥指捻著扇面,側(cè)目望去,語氣沉沉:“這般慌張作甚?!?p> 鶯兒滯了滯,垂下眼眸,將手中的紙箋奉上。
沈知鶴將手中的繡面遞予李氏,而后接過紙箋,抿著兩瓣水紅丹色,拆開一瞧,也僵了容色。
箋上筆墨濃重六字:
嫡母病重,速回。
她眉擰成川,只點漆杏目微睜,露出兩汪·滟·滟,壓著驚色:“是何時的事兒?”
“奴婢方才清點庫房時被小廝喊了去,沈家的車馬就在府門外,說是丞相夫人病情反復(fù),望您速回?!?p> 鶯兒聲低低的,咬字卻清晰。
沈知鶴站起身,蝴蝶骨撐起單薄夏衣,像在振翅,一方軟帕被她緊捏著,連帶指尖都泛起青白。
她心下流轉(zhuǎn),穩(wěn)了穩(wěn)心神,旋即抽了發(fā)間奢玉而下,往內(nèi)閣走去:“替我侍妝,我要回沈府?!?p> 身后二人連忙跟上,不敢多言。
“您放心,老夫人已知情,準(zhǔn)了您回去侍疾。”
鶯兒臨鸞替她點素妝,褪下的貓眼石睞著狹而長的蕊光,在·艷·陽映照下,一閃又一閃。
沈知鶴手上微頓。
雖說晏朝規(guī)矩,女出嫁后除喜喪外皆不回娘府,若遇到個難纏的婆家,怕是連回去侍疾都是不允許的。
可如今這丞相家的車馬如今都在孟府跟前了,孟老夫人敢提個不字嗎?
她斂了眸底諷色,鶯兒快速侍好了妝,沈知鶴起身,側(cè)目望向李氏,一頓:
“……你且回后院罷?!?p> 李氏神情不動,正整疊著沈知鶴換下的衣裳,指腹凝著溫?zé)幔p聲:“您放心,奴知道規(guī)矩的?!?p> 她鴉睫顫顫,攏了兩彎柳眉。
是一輪明耀的陽,烈光穿透云層,灼傷綠葉,艷紅傷疤凝成枝頭顆顆桑椹,盎然金夏盡觀之。
一卷·燥·熱的風(fēng)漫過奢華的馬車,將片片云絮吹聚得纏綿,飛馳的鈴車檐處掛著沈家國公的銀標(biāo),路上行人瞥見紛紛退避兩側(cè),不敢再視。
馬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T谪┫喔T前,沈知鶴搭著鶯兒的臂探出身來,踩著備凳而下,府門碧瓦潑灑下流光溢彩的斑斕光影,她目不斜視,直往內(nèi)走。
比肩那宮廊九曲的道兒彎彎繞繞,滿府可用琉璃碧瓦是魏帝賜沈家的殊榮。
沈知鶴斂著裙衽,熟悉的廊道記于心中,她踏內(nèi)院主閣而入,院內(nèi)靜悄悄的,侍婢向她行禮也壓著聲線。
一股經(jīng)年的藥氣凝鼻而來,沈知鶴也不執(zhí)帕捂著,她瞥眼,將廊下那新生一株淤郁文竹收在眼底。
“二姑娘。”
清音入耳,沈知鶴在閣門處停下腳步,守在門前的,是嫡母的近身嬤嬤蘇氏。
蘇嬤嬤微微躬身,攔住她入內(nèi)的身形。
“嬤嬤這是何意?”
沈知鶴心下一沉卻不露于面,言語間帶著三分恭敬。
“有太醫(yī)在內(nèi),望二姑娘體諒,先去暖閣候著。”蘇嬤嬤彎著嘴角,語氣卻不容拒絕,“至于鶯兒姑娘,奴婢有事要交于她,二姑娘可準(zhǔn)?”
“暖閣?”
沈知鶴鬢間只斜斜插了支步搖,流蘇碰得聲脆,她眸光一閃,順著嬤嬤的話語,終是饋還一個笑,向著曛陽,金瀲瀲地蕩開:“自是可以?!?p> 說罷定定睨了鶯兒一眼,步伐減了幾分急促,沈知鶴獨自一人穩(wěn)穩(wěn)沿著暖閣走,越往內(nèi),兩側(cè)侍婢也沒了蹤影。
她抬腕推開暖閣的門,閣內(nèi)靜悄悄地,沈知鶴抬眼入目只見一副方正的壽字,掛在閣墻熠熠生輝。
來不及細(xì)想,屏風(fēng)內(nèi)的小閣有人影繞出,沈知鶴轉(zhuǎn)身,遲日的光被她遮攔,又被·擠·弄·開,絞碎的金點灑在她的脖頸。
果然。
沈知鶴順著光游去,掬出一抹了然的笑,隱約是綽在夏日光里,明媚在這一隅。
“我等你許久了,阿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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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意安
猜猜是誰?再猜猜媵侍李氏是好是壞? 感謝云月相憩今天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