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漫漫，長林幽幽，似乎無邊無崖。
車內(nèi)的幾人都昏昏沉沉睡去，只有老秦安然地倚在鹿和車間的長椅上，絲毫沒有放松警惕。他頭上掛了一盞昏暗的油燈，能看清的也不過是咫尺之間的動靜，然，天色在雪的映照下并不黝黑，依舊能看清去的方向和兩邊疾馳而退的林木，偶有鳥獸驚走，留下一地亂的雪痕，但并不會驚擾血鹿。
天亮還早，血鹿依舊一刻不停，時下已然是進入洛雪林的第六七個時辰了，再過兩個時辰天既白時，便能稍作休憩了。老秦似乎在算著時間，雪林里沒有冰鐘，他只有靠自己的一雙眼睛見天光識時段。
約莫還有一兩個時辰天便開始有了既白的跡象，然而老秦的神色卻凜然了，他聽到兩側(cè)的林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似野獸的低吼又似蛇蟲的爬行，雪間還能聽到似有夜鳥悠長又低聲的哀鳴，隱隱還有斷枝踏雪之聲，不知是人還是獸，越前行，聲響種類便越繁多。
老秦覺察到了不對勁，一道微弱的赤色光芒從身后的車身里傳來，微弱的隔著門簾似乎覺察不到，但老秦凝神中有一抹微光射出，他還是察覺到了。
他沒有作聲，動作輕微地掀開了門簾，透過木框看到里面的幾人全部都斜倚在方榻上沉沉地睡著，呼吸隨著車身的顛簸而稍有些急促，除此之外并無他樣。而發(fā)出光的，便是在翠綃身邊的那匹乘黃。
乘黃也閉著雙眼熟睡中，身上的赤入焰火的毛發(fā)在昏暗的車內(nèi)顯得格外礙眼，這光便是由它身上的皮毛所散發(fā)出來的，時弱時亮，隨著車身的動靜而異，動靜大時毛發(fā)便稍亮，動靜小時毛發(fā)便稍暗，但即使是暗時，也能透過車身。
老秦是早知這乘黃并非凡品，但從其臉色能看出他也只知其一。
兩側(cè)的動靜越來越大時，血鹿也開始放慢了腳步，并且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響，與剛才的怒吼不同，這次明顯要安靜許多也顯得柔和許多。隨著血鹿也發(fā)出了異樣，乘黃在車內(nèi)逐漸蘇醒，它微微睜開了雙眼，赤色的瞳仁看起來如血色的明珠，散發(fā)著異常的光芒。
“幾位公子，快醒醒，快醒醒?！崩锨馗糁究蜉p聲喊到，聲色焦急。
陸昭華正背對這車門倚在與老秦最近的方位，他立即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那一抹鮮紅的光，正在自己的對立面的方榻之上。他饒有興趣并惶恐，又聽到老秦的喊聲之后便挪步過去搖醒了正在熟睡中的黃泉。
黃泉主仆三人蘇醒過后，血光已充滿了整個車廂。
“這是怎么回事？”翠綃說完正欲伸手去觸摸并日里他抱著的乖巧柔順的乘黃時被老秦一把喝?。骸奥宋锬松瞎派瘾F，不可造次！”說完翠綃便立馬收回了手，自動縮到黃泉身邊了。
“秦先生，看其神色似乎并無敵意！”陸昭華說到。
老秦一邊慢慢打開了木框，一遍躋身進來說到：“它是沒有敵意，但是你們聽！”說完屏氣凝神。
幾人剛醒，只見眼前的血光，也無暇顧及其他，聽老秦這么一說。才豎起耳朵仔細(xì)聽，只聽見兩側(cè)林間傳來了陣陣低吟，還有似獸鳥蟲蛇的行跡聲響，似有千萬個物種在慢慢靠近，似有千軍萬馬都在朝他們車身的方向聚攏而來。
“這是什么聲音？”黃泉問到。
老秦思考了片刻仿佛拿出了自己唯一的見解說到：“它在召喚它們?！?p> 幾人都目瞪口呆，他們都知道老秦口中的“它們”指的就是這蜂擁而至的蟲蛇鳥獸。
“那我們該當(dāng)如何？”
老秦說：“大家快下車?！闭f完這句話眾人才發(fā)現(xiàn)血鹿已經(jīng)慢慢停下來，沒有老秦的指令，似乎也是和蜂擁的獸類一樣，都在步步靠近他們。
幾人繞過乘黃下了車之后，發(fā)現(xiàn)，聲音越來越明顯，動物越來也多，到了如果不是蒙蒙的夜色掩護，幾乎都能直面他們的地步。老秦將他們帶到一棵離乘黃大概數(shù)十步遠(yuǎn)的一顆樹下，然后又返回鹿車，從之前他的坐榻下抽出一件深色并且花枝招展的斗篷出來，說是斗篷還不如說是布毯，上面毛色各異，老秦?fù)伍_的一瞬間，斗篷散發(fā)的動物腥味便逼退了幾位從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哥們，老秦也沒有言語，示意幾人聚攏過來，四五個人都立于斗篷之下，以此來掩蓋幾人身上的味道。
“一會兒不管發(fā)生了什么，見到了什么都不能發(fā)出聲音，也不能出去！”老秦頭頂著斗篷跟幾位吩咐到。
黃泉見又是毛皮的東西，有些抵抗，幸得翠綃微雨一人抓著他的一條胳膊，極力地拉著他，微雨還提醒到：“公子，性命攸關(guān)！”
“這是什么東西？怎么這么臭！”黃泉耷拉著腦袋，雖看不見表情但從語氣上都能聽出來他滿是不悅，但又不得不低頭，他問了一句。
昏暗的雪林里幾乎看不到每個人的臉，但是卻能聽到四五個大男人擠在一起急促的呼吸聲，不知是翠綃微雨的還是陸昭華和老秦的。伴隨著大家的喘息聲，老秦在最邊上說了一句，“這是百獸之羽，用各種獸類的皮毛織就而成，因此味道刺鼻，但因為如此才能掩蓋住我們身上的人氣?！?p> 聽到老秦如此說，黃泉抬頭看了一眼這花花綠綠的斗篷，起初看起像是一整塊皮毛所作，仔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確是由各類毛色各異的獸類皮毛密密麻麻織成的，手工也精細(xì)，不細(xì)看也根本看不出端倪來。
端詳間，身后的聲響越來越大，仿佛近在咫尺，黃泉緊挨著翠綃，漸漸翠綃的表情發(fā)生了變化，由擔(dān)憂變成了恐懼，然后就是五官失控，面部開始扭曲在一起，黃泉喊了一聲：“翠綃”
只見翠綃越發(fā)驚恐地給黃泉使了一個眼色，提示他看腳下。黃泉低頭，看到雪地上有幾條身有數(shù)丈，通體黝黑，目光炯炯，頭有觸角的蛇類在翠綃腳下盤旋著往乘黃的方向而去，有幾條甚至從翠綃的腳面上滑過，雖在夜間，但在雪白的地上這幾條不速之客突然到訪還是異常矚目。
剛發(fā)現(xiàn)翠綃這邊的異樣，老秦那邊也發(fā)出了悶悶地一哼，黃泉轉(zhuǎn)頭望過去，發(fā)現(xiàn)老秦的腳邊也是這樣密密麻麻的東西，讓人不寒而栗。只是老秦常年流離于林中，想必也是見過不少此類事件了，比翠綃要明顯冷靜許多，但依然掩飾不住他額頭的微微冷汗。
再看乘黃那邊，血鹿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過了頭，直勾勾地盯著整個都在散發(fā)著赤色光芒的車身，此時的光也比剛才要明顯很多，幾乎都能照到幾人的臉上，當(dāng)然是沒有一張好臉色了。車前掛的昏暗的燈盞也全然沒有了作用，孤零零地掛在車前搖搖晃晃。
在赤色光芒的映照下，幾乎能看見方圓的動靜了，從車身的另外一邊也開始涌入大量的如翠綃腳下般的黑蛇，還有能看的清楚樣子的，紅的白的蛇蟲鼠蟻，密密麻麻，層出不窮，數(shù)有千百種，從黃泉一行人的身后也同樣是如此，看起來令人頭皮發(fā)麻惶恐不安。
洛雪人長年不見日頭，本就臉色如霜，今得此驚嚇，幾人臉色頓時慘白，但也不敢多說一句話，也不敢多挪一步腳，翠綃微雨緊緊抓著黃泉，陸昭華和老秦雖沒有肢體接觸，但也同樣驚訝不已。
接著便是各類兔狐犬貓，有如尋常人家飼養(yǎng)的物種，也有長相怪異，碩如豬羊通體雪白的狐，滿身豹紋的犬，長耳兇惡的貓，赤色長尾的羚鹿，青面獠牙的疣豬，能看的見的尚且不能計量，還有正在匯集過來的其他物種，兩邊的林木上全是停歇著的各類鳥群，鸝鷺雕隼，鴿鷗燕雀，鹮鸮鸛鷹，色彩艷麗，在暗黑色的林木間停歇，如百花齊放，萬樹爭艷。若不是地上的走獸越來越多，只見林木，還是別有一番美景。
可此時的美景卻并不美，讓幾人越來越瑟瑟發(fā)抖地便是從兩邊聚攏而來的大型獸類，虎豹豺熊，獅馬牛猴，鯢鱉貂貘，這些物種，放作尋常，一只都夠讓心膽戰(zhàn)心驚了，但此刻來的確是數(shù)十?dāng)?shù)百。
目之所及，雪白的地面全部被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動物占據(jù)，不留一絲縫隙。但唯獨車前的幾丈距離開來的一方土地，動物們似乎是被人領(lǐng)導(dǎo)一般只是站在那一方土地之外，不越城池半步。
動物間摩拳搽掌，有的動物見到幾個人站在遠(yuǎn)處，也有伸頭張望的，但都沒有敵意，饒是如此，黃泉幾人初次見此陣勢也早就嚇得失魂落魄了。動物們到了車前卻鴉雀無聲，上萬物種將林間鋪得水泄不通，但卻沒有任何一只物種發(fā)出聲響，之前的低吟也消失了，安靜得黃泉都能清楚地聽得見身邊幾人的呼吸聲。就連老秦也大氣都不敢出，似乎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情景。
此刻，乘黃從車身內(nèi)緩緩走出，如人一般的姿態(tài)，掀起門簾，站在車前，它的赤色的毛發(fā)散發(fā)出來的光芒此刻已經(jīng)足夠?qū)⒄麄兡恐暗难┝秩咳炯t，如血泊一般照耀著每一只動物以及黃泉幾人。
它高傲地站在車前老秦駕車的位置，眼眸里散發(fā)著異樣的光芒，堅定而神秘。也不下車，也不嚎叫，環(huán)視著周邊而來的動物們，如君臨天下一般，傲視群雄。
末了，乘黃才緩緩從它口中發(fā)出幾句近乎人類的聲音，尖銳而盛氣凌人。黃泉也只能勉強聽得清諸如“萬壽”“燕地”“北境”幾個詞語，也無法分辨它是否在說話，還是在低吟。但能清楚地知道，它在向著動物們發(fā)號某種施令，勢有商討，勢有強制。聲音渾厚有力，有氣吞萬里之象。說話間，身上的光澤在慢慢向著四周散去，如一道血光在雪地里蔓延開來。持續(xù)了片刻，整片雪林里的紅光也變?nèi)趿似饋怼?p> 動物們聽到乘黃的聲音之后也依舊沒有退去的意思，他們應(yīng)該是能聽得懂乘黃的似人非獸的話語，都虔誠地望著乘黃的方向。
天色漸漸有了微光時，動物們才作散，從來的方向向四面八方退去，只有血鹿依舊呆在原地，它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過了許久，林子里才慢慢恢復(fù)了原樣，乘黃身上的光芒已經(jīng)盡數(shù)散去，它看了一眼黃泉幾人，然后轉(zhuǎn)身又進了車廂中。黃泉幾人也才長舒了一口氣，還沒反應(yīng)過來，剛才發(fā)生了什么，老秦就從頭頂摘下了百獸之羽，瞬間折疊起來，似乎輕薄得只有手掌般大小。
老秦走到車前，將百獸之羽收起來之后，坐上車，對著黃泉四人說到：“上車吧！”語氣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黃泉幾人進了車廂之后，見乘黃已如剛上車時那般，蜷縮在方榻之上，位置還是剛才的位置，模樣也沒有任何改變，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氣勢，變得乖巧溫順如初。
翠綃日常最喜歡抱著乘黃，此刻也不敢靠近，進了車身只有幾人都躲在里乘黃稍遠(yuǎn)的角落里，車內(nèi)的昏黃的燈火照耀著乘黃，近看才發(fā)現(xiàn)，它嘴角竟然滲了一絲血。
老秦的聲音又想起，“大家稍微休息下再出發(fā)吧，出洛雪林前應(yīng)該不會有任何危險了?！?p> 黃泉聽了，轉(zhuǎn)身看了看乘黃，應(yīng)該是剛才召喚了動物之后用了內(nèi)力，本就有傷在身，這下又加重了。雖然不知道是否是乘黃召喚的他們，還是他們主動被乘黃吸引過來，一切都不重要了，聽老秦的話的意思，他應(yīng)該是清楚的。黃泉示意翠綃過去。翠綃這才靠近乘黃，然后將它嘴角的鮮血搽去，也似乎剛才的一切沒有發(fā)生過一般，翠綃又?jǐn)D著乘黃一道在幽暗的鹿車?yán)飺u搖晃晃地熟睡了。
天已魚白，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