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鐵匠的一番話,對黎鳶而言形如晴天霹靂,令她腦海一片空白。
耳畔響起的嗡嗡耳鳴,是她能夠聽到的,唯一的聲音。
那個自小對她嚴厲卻滿是疼愛的老古板,要死了?!
黎鳶對楊鐵匠的話,沒有絲毫的懷疑。
‘楊大爺’或許脾氣有些暴躁,卻從來不會說謊,更不會騙她這個唯一的徒弟。
何況,那是他在這座寨子里,唯一的老朋友。
黎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當(dāng)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院中的涼亭之外。
院中春色依舊,陶老夫子還是那身青灰色的長衫,端坐在石桌前,慢悠悠地飲著茶水。
一如往日那般古井無波,眉宇間充斥著多年來不曾變過的肅然和嚴厲。
記不得,有多久沒有仔細地去看這位老人了。
那一直以來,行走坐臥都挺得筆直的脊背,不知何時竟顯得有些佝僂。
見黎鳶怔怔地望著他,那雙清亮的眼眸里,已經(jīng)充滿了悲傷。
陶老夫子極為少見的笑了,笑容溫暖慈祥。
他放下茶杯,笑著嘆道:“這個楊蠻子啊,果然守不住秘密,終究是讓你知道了?!?p> 其實,他比誰都清楚,黎鳶知曉真相的那一刻,便是他死期的到來。
“你、你真的……”黎鳶想要親口詢問,親自確認這個令她難以置信的事情。
老古板是那么的厲害!
他是楊大爺口中劍術(shù)冠絕東荒的大高手!
他是能夠?qū)⑦@滿園春光藏入破敗小院的世外高人!
他是……他那么的厲害,應(yīng)該壽元悠長才對?。?p> 黎鳶剛剛開口,淚水便盈滿了眼眶,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莫要如此作態(tài)。一時半會兒,我這把老骨頭還死不了?!碧绽戏蜃訑[擺手,語氣變得隨意和藹起來。
不再如平日那般嚴厲刻板,只聽他緩緩說道:“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tài)。這一點,不會因為修為多高或戰(zhàn)力多強,而有所變化。老夫生平所學(xué)駁雜,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這一輩子呀,最信命勢也最不信命。其實對于一個人而言,明知自己會死在哪一天,才是最大的悲哀。因此呢,對于這個死期我坦然接受,卻也極為不甘。”
陶老夫子感慨著,似是回憶起了從前,回憶起了往日種種。
黎鳶默默抽泣,立在原地聽著。
老古板教過她許多東西,經(jīng)義道理、文墨書畫,唯獨不曾像今日這般與她談心。
“這些年,我對你傾囊相授,讓你讀書明理,倒也并非想讓你繼承衣缽,也不是為了這份不甘,想改變些什么。只希望,你以后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好好的活著?!?p> 說到此處,陶老夫子收斂神色,又變回了平日嚴肅的模樣,道:“老夫與楊蠻子來歷不小,有著異于常人的身份,這一點你應(yīng)該早已察覺。前些日子來過的那幾個小輩,雖用意不良,有幾分別樣的心思,倒也不算過分。你會因此有所念想,也在情理之中?!?p> 說著,陶老夫子抬手,隔空點了點黎鳶,道:“你既要出去,自當(dāng)不能如現(xiàn)在這般文不成、武不就。若遇上普通江湖豪強,你尚能應(yīng)付自如。但若其他諸如姓龍的那幾人似的修士,你便毫無還手之力。今日,我便與你說說,那養(yǎng)息之術(shù)的由來……”
接下來,老夫子便開始講起‘養(yǎng)息術(shù)’,也是澹臺玉卿口中‘練氣古法’的來歷,以及其中常人難以想象的深奧玄妙。
黎鳶強自壓下心頭的悲傷,凝神細聽。
雖然老夫子的語氣,依舊是那般不急不緩,可黎鳶能夠聽得出,這番話語中透出的急切和黯然。
留給他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黎鳶不知道該如何,與一個親近的將死之人告別,手足無措。
同樣,陶老夫子也清楚她的秉性,不希望她做什么,好好聽著便是。
“……所謂真?zhèn)饕痪湓?,假傳萬卷書。修行之法萬千,各有其玄妙。若無領(lǐng)路人解惑,就算給你一部記載著所有神通秘法的典籍,你也看不出絲毫的真意?!?p> 細說了一番后,陶老夫子做了一個簡單的總結(jié),修行一途中的諸般景象,一言以蔽之。
說到此處,陶老夫子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極為蒼白,身子也在微微顫抖。
他卻渾不在意,將桌上那杯茶水一飲而盡,緩緩說道:“那起卦占卜之法,雖為我所長,可其術(shù)有傷天和,于女子而言,更是危害頗多。因此,我讓你養(yǎng)劍,便是傳你安身立命之法。你,且上前來。”
黎鳶神情悲慟,走到近前,跪伏在地,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多年的修煉令她十分敏銳地察覺到,老夫子此刻已是油盡燈枯,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死氣。
只見,陶老夫子緩緩抬手,一點點流光匯于指尖,輕輕點在黎鳶眉心處。
嗡!
剎那間整座小院轟鳴四起,一道道肉眼可見的氣流,自四面八方涌來,沖入黎鳶的眉心。
這一刻,黎鳶眉心處的一點,仿佛化作一個足以吞噬萬物的黑洞,將涌來的一切盡數(shù)吸納。
黎鳶只感覺整個腦海仿佛炸開一般,無盡狂流襲來,令她一瞬間失去了意識。
僅僅過了幾個呼吸的時間,黎鳶就重新清醒過來。
可她自己卻好似在黑暗中,經(jīng)歷了無比漫長的時光,記住了許多不明意義的文字、畫面以及聲音。
那充斥在腦海中亂作一團的諸多信息,讓她的氣息也隨之忽強忽弱,極為混亂。
黎鳶努力睜大眼睛,隱隱之間,她聽到老夫子的聲音飄飄蕩蕩,如同來自九天之上,令她無法聽得真切。
她想要努力掙扎,卻因一股壓在頭頂?shù)陌蹴鐗毫Χ鵁o法動彈。
“……老夫?qū)吷迍Φ栏形?,悉?shù)傳授于你。能夠領(lǐng)略幾分真諦,全憑你自身造化。臨死前,我再以師者的身份,給你取字:千乘!”
耳畔,陶老夫子的聲音漸漸飄向遠方,直到消失不見。
努力掙扎了許久的黎鳶,豁然起身。
定睛看去,陶老夫子坐在桌前雙目緊閉,已然全無生機。
“老、老古板……”黎鳶嘴唇顫抖著想要上前,卻被一直布滿老繭的大手,按住了肩膀。
就聽身后傳來楊鐵匠渾厚粗獷的嗓音:“老窮酸,已經(jīng)走了。”
這句話,仿佛一下子抽掉了黎鳶身上的所有氣力,讓她如同沒了骨架一般癱軟在地,無聲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