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冽拿著竹簡的手猛的一顫,身子往后倒去,直直跌坐在竹樓中那張無非夫人剛剛坐過的藤椅旁,身子輕飄飄如失重般的向下滑去,直滑到冰冷的地板上,仿佛觸動了記憶里一個蓄滿了洪水的閘門。
決堤而出,沖撞得自己支離破碎,卻又失魂落魄的跌撞著摔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他這才抬手撩開衣襟,輕撫過自己的胸口。
胸膛上一個早已結(jié)痂的口子,五個指印深深的嵌進了皮肉里,依稀能看得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形態(tài),橫亙在胸口,直插~入胸腔。
傷口還沒完全愈合。
居然不疼。
都不及屁股上被無名那支天火箭所傷的傷口,現(xiàn)在還能感覺到隱隱的刺痛著,時刻提醒著他那一處的傷痕與疼痛。
可為何?
他皺眉揉了揉額角的太陽穴,這回憶如刀,一刀一刀的割得他生疼,卻又上了癮般,越沉越深,不可自拔。
他記得自己輕輕的靠在了玉魄的肩頭,氣息微弱,卻又寂然輕淡,唇角勾住的一抹淺笑,飄散在風里,又瞬間被那紅霧吸收得干干凈凈。
他哽咽著,莫名的顫抖了起來。不是因為胸口上那血流不止的傷口,而是自己害怕面對著逐心的那一個什么“借尸還魂”。
“我死了,逐心便能活過來了。以后,有他在你身邊照顧你,保護你……就再也不會有人厚著臉皮跟在你身后,恬不知恥的喊你姐姐了……你還會不會……會不會記得,有一個和逐心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叫……叫……”
“藍風冽。”
玉魄的肩膀顫了顫,卻仍然冷寂得可怕。
“藍風冽”這三個字從他的耳畔輕飄飄的飛掠而過,竟聽不出這聲音里到底蘊含了什么樣的情緒。
或者,本就沒有一絲情緒。
連悲傷難過,甚至一點點的不舍與愧疚都沒有。
他絕望的嘆了聲,終是垂頭無奈的又吃吃笑了起來。
這一笑,是給自己的。
十八年荒唐的夢魘纏身,纏住的,只是自己,和自己這可笑又可悲的人生。
一生只做這一個夢,一生只為這一個人。
而這個人,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姐姐,你還記得,之前在那金石結(jié)界之中,風冽求你的那一個永別的吻嗎?”
他嘆息:“我還能不能,再厚臉皮的求你一次,真正的最后一次……”
又抬眼,凝了滿眼的迷霧,緊緊的盯著她:“我還沒看夠,還沒聽夠,還沒真正的愛過,疼過,感受過……”
他的話噎在喉嚨里,卻又被她的唇給深深的堵了回去。
他看到她吻上了他蒼白的唇。
先是輕輕的,然后如利箭般,撬開了他的唇齒。
他先是一愣,待明白過來之后,便又一顫,這才反客為主,貪婪而又迷醉。
然后,他看見他終是緩緩的倒在了她的懷里。
臉上還掛著一抹淺笑,如嬰兒般沉沉的睡了過去。
玉魄緊緊的摟抱著他,抬眼朝天,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似乎是在等待,在期盼,在緬懷。
紅霧漸濃,淹沒了她的身子,連那一層淺紫的衣袂,都被這紅霧吞沒,隱入了一片深沉的暗紅色天地。
一陣樹葉的窸窣聲飄過,有人輕輕踩踏過滿地細碎的枝葉,卻又淡雅悠然的如一陣風影,風姿綽約。
這本還漫天彌散著的紅霧,隨著這身影的飄來,盡數(shù)飄散開去,越飄越遠,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一個墨黑如夜的玄色身影,黑紗遮面,卻亦遮不住這一身的乖戾霸氣。
哼!就知道是這個老妖婆!
風冽在自己的回憶里冷哼了聲,無非夫人的名號涌上腦海,卻又讓他不齒的一把打飛開去。
而這身影卻依然端端然的立在了玉魄的面前,看著一直愣怔著的玉魄,若有所思的盯了她半晌,這才側(cè)身凝眸,伸手探過了倒在玉魄懷中自己那早已冰冷的身子。
“你真的殺了他?”
無非夫人的聲音里微微現(xiàn)出了一絲驚異,旋即卻又宛爾。
“倒是低估了你對逐心的渴念。這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你居然還能分得這么清楚?!?p> 無非夫人的眼里分明閃現(xiàn)出了一絲贊嘆之色,似是對玉魄這狠厲果絕的殺戮戾氣,抱以無限的稱贊與許可。
嚇得他現(xiàn)在的身子都莫名的抖了一抖。
“行了,放下他,跟我走吧。”
半晌,見玉魄仍抱著自己的身子不肯撒手,這無非夫人倒是如娘親般溫柔而慈愛的俯下了身子,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現(xiàn)在的逐心,還沒辦法回來。你跟我走,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p> 玉魄在她這一句逐心還沒辦法回來的話語里驀然驚醒了過來,這才轉(zhuǎn)動過眼眸,迷茫而驚懼的回望著她。
那眼中是不可置信的一片疑惑,更是縹緲著一抹淡然的霞云,飛墜而落,如隕滅的星辰,黯然失神。
“逐心……沒辦法回來?”
“是。”
無非夫人回答得干脆利落,不驚不懼。
“那他……”
“不用擔心,他還在這具軀體里。暫時回不來,卻也死不了?!?p> 無非夫人似乎非常清楚玉魄心里的所知所想,握著她的手,卻又更加的深沉而溫柔。
“黑血咒的反噬之力太盛,誰也奈何不了。只要你離開他,離開這具身子,逐心便是安全的,他,亦會是安全的。”
無非夫人掃過他身子的眼眸,明顯浮現(xiàn)出一抹清淡到無痕無跡的鄙夷。
“可我已經(jīng)殺了他?!?p> “可他卻并沒有心?!?p> 無非夫人說著又看向了一旁早已被玉魄凍結(jié)成冰的那十一姑娘的身子,搖頭輕輕嘆惋了一聲,終是一抬手,蹭的升騰起一片火光,瞬間將那冰封著的十一姑娘的身子給焚燒殆盡。
如塵如霧,飄飛在茫茫的夜色里。
仿佛從未發(fā)生過。
這天火,當真是毀尸滅跡的絕佳之物,連一個人存在這世上最后的一點痕跡亦不曾留下,便隨著這陣火光,煙消云散。
算是我害了你。
風冽冷冷的心生了無數(shù)的怨念,更是一股子可悲到可笑的憐憫,溢滿了心田,哀悼著十一,更是哀悼著自己。
第二次死去的自己。
最后,他看到玉魄滿眼心疼,卻又滿懷不舍的輕輕放下了他的身子。
這才看到了他身下那樹葉連成一片的消除記憶的八卦陣法,當然是這無非夫人的杰作。
只見她輕捻著指尖,抬手召喚著這萬千落葉,規(guī)規(guī)整整的鋪開在他的身下,不消一瞬,便讓他沉進了更深的幻夢里。
饒是這樣還不夠,她還在自己的身上施了個昏睡咒,讓他這一覺倒是睡得深沉,睡得無夢,睡得地老天荒,波瀾不驚。
“對不起……”
耳畔一直回蕩著的,卻只是玉魄一迭聲的抱歉。
卻又只是看著她輕輕柔柔的先是以水靈力洗凈了他身上的血漬,又吸干了滿身的水漬,這才將逐心的那一件大氅,溫柔輕婉的搭在了他的身上。
“希望你不要記得我,不要記得這樣一個吃人心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