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是人是鬼?
三月的湖廣,踩了個春尾巴的時節(jié)已經(jīng)覺出熱來了。
陽光炙烤在堆滿了亂石砂礫、幾乎沒有什么密集植被覆蓋的山坡上,散落的骸骨都在陽光下被曬得亮晶晶的晃眼,似是能烤出油來一般。
烈日下,一個模模糊糊、幾乎透明的影子隨意地坐在一塊兒稍微平整的石頭上,目光掃過周圍層層疊疊的亂尸,最終停留在面前的一具尸體上面。
“你說你個年輕人,好端端的,胸口讓人掏個這么大個窟窿也就算了,身上這身衣服還弄得血淋淋、臟兮兮的,你這讓我咋穿?”
影子說著,把目光瞥向別處,再一次變得茫然。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好半天之后,最終卻還是極為無奈的落回到了面前的尸體上面。
“算了,就你吧。”
他有些喪氣地站起身來,轉(zhuǎn)了個身,背對著尸體。
閉上眼睛,嘆了口氣。隨后,就似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輕飄飄地躺了下去。
影子平平的落在尸體上,陽光烈照下,漸漸融入尸體,直至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已經(jīng)失去溫度不知道多久的尸體漸漸回暖,胸口處那拳頭大小的血窟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愈合。
片刻后,輕輕蜷了蜷手指,眼睛猛然睜開。
他擰了擰身子,手向身后,抽出無端端硌到了他的一節(jié)腿骨,隨手扔在一旁。雙手交疊墊在腦后,舒展了一下被日光烤得暖洋洋的身子。他舒了口氣,打了個帶著倦意的哈欠。
想他沈駟上輩子,生逢災年,慘遭易子。剛出生不到兩天,就差點兒成了另一戶災民的盤中餐。
好在遇到了師父,將他以三個饅頭的價格換走,他這才得以虎口生還。
師父姓沈,給他取名為‘駟’。
駟,古為星名,也稱房星,是蒼龍七宿第四星。龍為天馬,故房四星亦稱天駟。
沈駟這個名字,就是自星名中取義。希望他能和駟星一樣,身懷凜然正氣,不懼任何妖邪。
上輩子的沈駟,從年邁的師父手中接過天師的位置。
修道一生,救人無數(shù)。既沒有辜負駟星之名,也沒有枉學一身本事。最終,為救黎民百姓,以身作祭,強改天命,落了個……
其實,按照沈駟原本的想法,魂飛魄散是肯定的了。
可在他死后,卻莫名其妙的到了地府。
過了鬼門關,走了黃泉路,上了望鄉(xiāng)臺,喝了孟婆湯。
過奈何橋的時候,他還在想,那湯可能餿了吧?味道差也就算了,居然還沒什么效果!
他可就納了悶兒了,人家走過奈何橋,都能投胎轉(zhuǎn)世。
不管是再世為人,還是轉(zhuǎn)投畜生,那總歸都算是獲得了新生。
他可好,輪回一遭出來,還是個鬼!
當然了,說區(qū)別也有區(qū)別。
鬼附身尸體,尸體還是尸體,不會恢復溫度,該腐爛還是繼續(xù)腐爛。
但當他附身在這具尸體上的那一刻,卻好似是和尸體融二為一了一般,現(xiàn)在是想脫離都脫離不開了。
說他是死的吧?他不怕強光,不怕日照。有溫度、有心跳,估計不出意外也會有影子。
說他是活的吧?他明明瞬息前還是個鬼來著??!
不過,修道的人就是這點兒好,對于理解不了的事情,從來不會強求,都可以用一句‘順其自然’來安慰自己。
這么熱的天,周圍的尸體大多都腐爛了。剛剛看了幾圈,就唯有這一具還是新鮮的,這大概也能算是個緣分吧。
沈駟這么想著,心里頭明顯暢快多了。
他翻身坐了起來,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好吧,是生是死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輩子他操心一生,憂國憂民、鞠躬盡瘁,最后連一條命都搭上了。如今,有這么個重新站在陽光下的機會,他覺得自己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退休,是時候該好好享受一下退休生活了。
只不過……
沈駟站起身來,隨便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他當然不否認,山中有山中的樂趣,但應該沒有誰愿意呆在亂葬崗養(yǎng)老吧?周圍這股隨著熱氣不斷蒸騰的腐爛的味道,實在是讓人聞著傷心、看著流淚!
沈駟的方向感還不錯,七拐八拐的順著崎嶇小路下了墳山,朝北走了不近的一段路,才漸漸地有了人煙。
一邊走,他一邊琢磨著,總要找個人問問最近的村落在哪兒。正想著,猛一抬頭,只見前面離他還有些距離的地方突然跑過來一隊官差。
這些人穿著打扮都大體相同,只是有的手里都握著半紅半黑的水火棍,有的腰間別著鐵尺,有的腰間掛著鎖鏈。
沈駟腳下一頓,看官差們的朝向,明顯是沖著他來的!
事發(fā)突然,來不及細想。沈駟一掉頭,撒腿就跑。
官差見他跑,連忙從后面追。一邊追,還一邊喊著什么。
沈駟跑得專注,也來不及細想他們喊的是什么。心里卻暗暗后悔,下山之前,應該刨個野墳,弄兩件干干凈凈的衣服穿。穿著這么一身血衣,不被官差攆才叫怪了!
雙方一個跑、一個追,但到底是官差熟悉地形,前圍后堵,跑了足足的一刻鐘,才總算是把沈駟給堵住了。
沈駟倒是不覺得多累,周圍堵他的官差們卻不免一個個累得汗流浹背,弓著腰,喘著粗氣,呼哧呼哧喘得跟拉風箱似的。
沈駟看跑無可跑,嘆了口氣,“各位差爺,我說我是個良民,你們信嗎?”
領頭的一個直起身,無力的擺擺手,呼哧帶喘的對沈駟說:“別別別!四爺,你……你才是爺!可累死我們了!你說……都……都是自家兄弟,你跑……呼……跑什么?。俊?p> 自家兄弟?
沈駟打量起那領頭的官差,心中暗道倒霉。
面前的這些人,他顯然不可能認識,但這些人九成九跟自己附的這具尸體挺熟。
人都說,常走夜路終遇鬼。
沈駟想到過自己附的這具新鮮尸體生前大概率就是附近村鎮(zhèn)的人,也想到過以后可能會撞上熟人。
但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剛下墳山就能遇到熟人,而且這熟人還不止一個!
再者說,遇到旁人倒是罷了,偏偏是群當差吃皇糧的!
這種人,搭上就是兩個字,麻煩!
沈駟一心清閑,心中百般不愿跟這些人扯上關系,稍一猶豫,就開始裝傻充愣,“自家兄弟?我怎么不記得了?你們該不會是認錯人了吧?”
那領頭的一愣,隨即苦笑著說:“四爺,你別鬧了!快跟我們回去吧!那案子實在破不了也沒辦法!有咱們在,借他張伯龍副熊心豹子膽,他敢動你一根指頭試試!”
“不是?!鄙蝰喗忉屨f:“我是真不認識你們!你們肯定是認錯人了!你看,我不知道你們找的是誰啊,但我的名字還是比較特殊的,我叫沈駟,不是一二三四的四,是……”
“駟馬難追的駟!”領頭的截住話頭,一句話就讓沈駟驚得瞪大了眼睛。
見了沈駟的反應,領頭的頓時笑的得意極了,“行了!四爺,別玩了!打從我認識你第一天起,但凡介紹自己,你不可能不用這四個字。這事兒,你問問咱們漢陽府三班衙役,誰不知道?”
沈駟無話可說了。
隨便附具尸體,還能同名同姓。這可能不只是緣分,得算的上是孽緣了!
他嘆了口氣,認命般的替自己解釋,“好吧,好吧,就算我是!可我真不是故意裝傻!我醒來的時候,就躺在墳山上,腦袋里頭什么都不記得了?!?p> 領頭的驚訝地看了沈駟半晌,突然壓低了聲音,急切地對沈駟問,“四爺,你真不記得了?不是鬧著玩兒?”
沈駟認真地點頭,“真是什么都不記得了?!?p> 領頭的聽了,長長地嘆了口氣,“你看,早說什么來著?之前我就說了,這案子是鬼祟作亂,不是常人所為。你偏不信!三更半夜一個人跑出來查案,攔都攔不??!這回好了,差點兒把自己折進去吧!”
話說到這兒,他似乎也是主意到自己語氣太急,下意識地頓了一下,露出些許笑容來,才繼續(xù)說:“不過,也沒關系。四爺,命還在,那就是吉人自有天相。走吧,咱們先回城。等回去之后,找?guī)讉€郎中給你好好瞧瞧。我聽老一輩人說過,這叫……哦,大概是叫離魂癥!總歸,只要是個病,那就肯定能治!用不著擔心!”
沈駟就這么著,被這群官差不由分說的夾在中間,簇擁著朝府城的方向走。
在路上,沈駟從那領頭的官差口中得知,他名叫劉金山,是府衙快班班頭。而沈駟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則是漢陽府的三班總班頭。
此時正是大明嘉靖三年,漢陽府內(nèi)多地頻出離奇命案,漢陽、漢川兩縣無法偵破,遂將案子報到府衙。
知府張伯龍命沈駟帶人限期破案,前天夜里,沈駟獨身一人離開府衙,臨走前說是有人提供了重要線索。結果,徹夜未歸。
劉金山等人擔心他的安全,分頭出來找,苦苦找了一天多,才總算是找到了他。
沈駟并不知道大明是個什么朝代,也不懂嘉靖三年是個什么樣的時期。他僅僅從劉金山敘述的字里行間得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身為府衙三班主心骨,他的退休計劃還沒有開始實施,卻已經(jīng)瀕臨夭折了!
臣本蓑衣
沈駟,駟馬難追的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