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節(jié),河畔放燈,花韻閣將選花魁。
提前一日,門前就搭好了臺子姑娘們心里明白,那花魁必定是十暮娘,選,只是走個過場罷了,于是懶散在那出,聊著些城里的新鮮事兒。
“喂喂喂!一個個的干嘛呢?怎不準(zhǔn)備準(zhǔn)備?明兒可就要選花魁了!”常媽媽剛安排好外面的事就看見閑在一旁的姑娘們,臉色突變,甚是生氣。
姑娘們也不敢說,只得暗地里叫罵幾句,也就裝腔作勢地往臉上抹些脂粉。眼尖的瞧見常媽媽走了,招呼一聲,于是那大拇指與無名指又要合在一起,往盛瓜子的盤上去了。
樓上的房間多沒有人,除了榛苓與暮娘的屋。
窗戶虛掩著,暮娘側(cè)身躺在軟塌上,闔著眼。門也沒關(guān),不時幾個丫頭送些東西進(jìn)來,低低地說幾句話,又輕著步子出去,安靜得很。
眼皮微微動了動,緩緩睜開,她一只手支著身子,神色繾綣,睨了眼桌上擺滿的華服和首飾,暮娘才從榻上下來。
這常媽媽不就想借著機(jī)會再賺上一筆嗎?
想到此處,她勾唇笑了笑,接著將所有成色不錯的首飾挑出,放進(jìn)了一個已有些許珠寶的木匣子里。
順手拿起那華服,淺淡的紫色,抖開看卻是極為大膽的款式。果斷地扔到一旁,她稍稍思量,到衣柜處取了一件粉色羅裙,裙面起一朵芙蓉,甚是嬌美。
看著那洋溢著青春活力的衣裙,她的眸中先是喜色涌起,又如潮汐退去,黯然無光。
陽光和煦,微風(fēng)不燥,花韻閣前張燈結(jié)彩。
湊熱鬧的百姓越聚越多,見著該到的人差不多盡數(shù)來齊,常媽媽走進(jìn)屋內(nèi),沖姑娘們揮揮手,就要開始。
一陣歡呼聲中,正值桃李年華的姑娘們紛紛上臺,幾番較量,暮娘憑其清麗活潑就要獲勝。
“等等!我還未曾來呢。”榛苓推開攘攘人群,抱著古琴匆匆跑來。
“搗什么亂呢!就你長這樣還敢比?”人群中不知誰這樣喊了一聲,眾人紛紛呵斥。
常媽媽見著眾怒難平,急忙趕過來,附耳低語:“榛苓莫要玩鬧!”
責(zé)罵、嘲笑充斥著四周的空氣。僅憑皮囊一張就評判所有?榛苓譏諷地笑笑,轉(zhuǎn)身瀟灑離去。
待在房間里的江枝正準(zhǔn)備去找葉柔,榛苓一頭撞了進(jìn)來,表情極為不對勁。
“江枝,把還顏膏給我拿來?!遍卉咦阢~鏡前,看著平平無奇的五官,沒有流露出一點(diǎn)兒情緒。
“小姐終于想通了?!苯τ行@訝地看著銅鏡前的女子。
榛苓淡淡笑著:“常年把那些東西抹在臉上,也傷皮膚。本以為用這樣一張臉會少些麻煩,如今看來,倒也不必遮遮掩掩的?!?p> 江枝頷首,退到床邊的衣柜旁,翻找起來。
“小姐,找到了?!苯δ弥粋€小盒子走過來,榛苓已經(jīng)潔過面,伸手接過。
白色的膏脂均勻涂抹在每一寸發(fā)黃的肌膚上,質(zhì)地細(xì)膩,觸感冰涼,還散發(fā)著一點(diǎn)點(diǎn)淡淡的草木香味。
半刻鐘后,江枝端著一盆清水進(jìn)了屋,替榛苓洗去了臉上的還顏膏。
銅鏡里,滴滴圓潤的水珠順著如雪的肌膚滾落,勾勒著女子溫和的面部線條,落在她小巧玲瓏的鎖骨。抬眼一瞬,長睫掀起,一雙美眸瀲滟,動人心弦。
就連江枝都看愣了神:“兩年時間,小姐姿容更勝從前了,越來越像夫人了?!?p> “來,幫我寬衣?!遍卉卟寥ツ樕系乃?,站起身來,褪去外袍,江枝才看到她腰上、手臂上纏著的一大圈布條——難怪小姐看著如此……壯實(shí)。
卸去那些束縛,榛苓屏退了江枝,默默看著鏡中陌生又熟悉的自己,長長嘆了口氣。
第二日,榛苓穿著一襲青色衣裙出現(xiàn)在大堂內(nèi),身姿維雅,膚白勝雪,雖然以薄紗覆面,可那一雙含情桃花目就吸引去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榛苓一時名聲大噪,但她不做紅倌,只可遠(yuǎn)觀而不可近身,也不肯將真面目示于人前,久而久之,去聽她彈琴的雖然有,但也不比最開始多了,大家仍是去找十暮娘。
春去秋來,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又是冬日。
風(fēng)颯颯地吹著,荒蕪的原野里,暮娘系著披風(fēng),目光深深,望著遠(yuǎn)方。
“不下雪,怎么又不下雪?”失望的情愫溢出,她踏著一地枯草,徐徐走向城墻。
那棵柳樹早已沒了生機(jī),倒在那里,散亂的枝條落了一地。
俯身拾起一枝來,枝條不再青綠柔嫩,也沒有溫?zé)岬氖中目晒┓糯媪恕?p> “再等等,等過了這個冬天吧!”她笑笑,捋了捋耳邊的碎發(fā),“也許明天就會有一場大雪?!?p> 后來的日子,人們總會看到有一個姑娘走到城墻這邊來,她不跟別人說話,像是在等人,可立春之后就再沒見人來過。
冬天去了,姑蘇不會下雪了。
那天夜里,暮娘抱著那個木匣子,走進(jìn)了榛苓的房間。
屋里不算暖和,江枝在一旁坐著斟茶,嘴里也不停歇地說著話,都是葉柔那處聽來的閑言。
氣氛還算融洽,江枝在說,另外二人雖不接話但也在聽,時不時笑上兩聲。
喝過熱茶,暮娘起身,將木匣子放在了榛苓的梳妝臺上,才回來繼續(xù)坐著。
“那是何物?”榛苓欲去瞧瞧,被暮娘拽住了衣襟。
“明日再看?!彼郎睾偷匦π?,像極了二人初遇時的那個十暮娘。
“好?!遍卉唿c(diǎn)點(diǎn)頭,就身坐下。
“榛苓,我們永遠(yuǎn)是好朋友,對吧?”暮娘忽地開口。
弄不清她的意圖,只是莫名的心酸,榛苓下意識地點(diǎn)頭:“是?!?p> “榛苓,我們不能忘記彼此?!蹦耗锏那榫w開始波動,“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之前的事我很抱歉。但我一直視你為知己!”她站起身,目光堅(jiān)定,像極了勇敢認(rèn)錯的孩子。
“我也是。”榛苓的眼框有些濕潤了,她將暮娘扶著坐下,輕輕道,“我們還像從前一樣?!?p> “不一樣了?!?p> 榛苓心里一緊。
“你變漂亮了?!蹦耗镄π?,“更穩(wěn)重了。”
榛苓聞言,笑顏舒展:“我一直比你穩(wěn)重些?!?p> 燈火至丑時還未滅,江枝困得淚花在眼里直打轉(zhuǎn)兒,榛苓與暮娘仍在聊著。送走暮娘時,江枝早伏在桌上睡著了。
關(guān)上門,榛苓心里雖是舒暢,可總覺有些地方奇怪得很,自己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是臆想,才睡下。門口的人兒卻遲遲不肯離去,在那處停留了許久,才一步一回頭地回了屋。
次日,榛苓早早起了床,借了廚房用,做了些粥,還特地加了暮娘最喜的桂花,高高興興地跑去敲門。
“暮娘!起了沒?”
無人應(yīng)答。
她試著推了推門——是鎖著的。將粥丟到一旁,榛苓一腳將門踹開,眼前之景讓她呼吸暫停。
白色的綾羅高懸梁上,昨夜還一處喝茶的人兒啊,她披散著頭發(fā),身上穿著粉色的羅裙,懸在半空,靜默無聲。
“十暮娘!”榛苓大喊一聲,沖上前去。
立春了,姑蘇沒有下雪,坊間最有名的姑娘死了……
暮娘是火化的,榛苓說,她要帶暮娘去長安,常媽媽答應(yīng)了。
她們沒有進(jìn)長安城,郊外的地兒清靜。周圍都是桂花樹,榛苓給找暮娘的墳?zāi)咕驮谶@里。
“江枝,你看這一座墳多孤單啊!”榛苓6笑了笑,讓人難以摸清她的心思,“尋個方方正正的木樁來?!?p> 按照榛苓的吩咐,江枝尋來一方正的木樁。
榛苓接過,置在地上,從發(fā)間拔下一支簪子,微微凝氣,用力刻下七字:“故夫王長安之墓”。木屑紛紛,落在濕潤的泥土上。榛苓將那木樁扔給江枝,冷冷道:“就立在暮娘旁邊?!?p> 江枝頷首。
“還有,我這里有一封信,你托人交予禮部王侍郎?!?p> “是。”
榛苓心里忿然,暮娘給她的木匣子里是還她的珠寶,還有一封信。她說,她走了后,就不要葬在姑蘇了,要在一個常年有雪看的地方,最好還要有桂花。她還說,她此生有憾無悔,王長安就不必再提。
榛苓恨,恨暮娘死后還掛念那人,不再提便是心里還有。暮娘,你且走好,身后之事,我替你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