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抵都是健忘的，短短不過半個月，京城街頭巷尾的談資就沒有了龍王的影子，至于在那案件中慘死的，經(jīng)受了悲痛的人們更是被遺忘到了塵埃里。
不能說他們薄情寡性，只是這世道便是如此，田里勞作的農(nóng)夫每日都要操心莊稼的收成；集市里的小販忙著吆喝買賣；廟堂上的達官貴人焦慮怎么才能獲得更大的權(quán)利，哪里還有人有時間感時傷懷呢？
唐梓屹是偏愛老馬的，他喜歡它漫不經(jīng)心的的樣子，緩緩地走在道路上，步履蹣跚地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可是坐在它背上的人卻感受不到半分顛簸。
但他今日并沒有騎馬。
唐梓屹不知是從哪兒找來了一架牛車，他躺在鋪滿稻草的牛車上，瞇著眼睛酣睡，任由牛搖搖晃晃的將他帶向遠方。
郭巨俠站在城頭看著牛車漸行漸遠，忍不住一聲長嘆，自從他了解了整個事情之后，他以為唐梓屹會尋機報復(fù)。
這讓他近幾天來都在時刻監(jiān)視著唐梓屹的一舉一動，他明白唐梓屹的感受，但是令人感到絕望的事情是不管是魏忠賢還是朱由校，現(xiàn)在都不能死。
大明朝現(xiàn)在實在是經(jīng)不起風(fēng)浪了。
但郭巨俠沒有想到的是，唐梓屹連著十多天以來，一直沒有踏出房門半步，也沒有什么過激的舉動。
直到今日唐梓屹才出了門，他請求郭巨俠幫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清除他的行蹤。
唐梓屹對郭巨俠說道：“這個世界容得下鐵面閻王，但是容不下我唐梓屹，那么至此還請郭巨俠幫忙掩蓋我的痕跡，世間再無唐少卿了?！?p> 郭巨俠張了張，滿腔的話語涌到了嘴邊最后卻化作一聲長嘆，他明白不是這世道容不下唐梓屹，而是唐梓屹容不進這世道。
唐梓屹見郭巨俠面色有些低沉，他笑了笑淡然地說道：“也還請郭巨俠不要再監(jiān)視我了，梓屹無意改天換日?！?p> 可越是如此，郭巨俠就越是覺得難受，但是他卻不知道怎么勸唐梓屹。
唐梓屹明白自己經(jīng)歷的事情與其說是泰昌皇帝無情，不如說是這個時代的必然性，功高震主這四個里面暗含了多少腥風(fēng)血雨？
自己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由于右手經(jīng)脈再也不能運轉(zhuǎn)內(nèi)力，武功也算是廢了大半，就這樣吧。
唐梓屹腦海里面報仇的想法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主謀已經(jīng)死了，沐清輝再也不會回來了，就算他再殺死其他人又有什么用呢？
殺了魏忠賢？
東林黨失去掣肘，朱由校尚且年幼，朝堂會亂成什么樣子？又會有多少人死在新的動亂之中呢？
殺了朱由校？
明朝一時間失去兩位皇帝，邊疆不穩(wěn)，依舊會迎來亂世，那么自己這么做跟那些魔頭有什么分別？
世人都以為行俠仗義是劫富濟貧、懲惡揚善、匡扶正義！
但事實卻是俠義二字最重要的是犧牲，亦如荊軻無法殺死秦王一樣，或許那一刻他是為了承諾入秦，又為了天下大義倒在了秦王面前。
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唐梓屹現(xiàn)在只想回到同?？蜅＃?dāng)一名小小的雜役，這世道如何與他又有何干？
“呔！“
隨著一聲怒吼從林間傳來，唐梓屹知道自己這又是到了黑風(fēng)崗地界了。
唐梓屹起身斜坐在牛車上，左手捻著不知從哪兒撿到的一枚石子，眼睛里面已有了三分火氣。
依舊是三名手持獵弓的獵戶，從林間竄了出來，直愣愣地?fù)踉诹伺＼嚽埃瑸槭椎哪侨朔置饔质抢畲竺?p> 只見李大毛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右手把玩著一把切肉小刀，鼻子上翹的看著唐梓屹說道。
“你會武功嗎？”
本來想直接一個石子打穿他腦袋的唐梓屹愣住了，這開場白咋有些怪怪的？
難道這些家伙學(xué)聰明了，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
唐梓屹冷哼道：“會有如何？不會又如何？”
“哼哼”
李大毛笑了笑，他問對方會不會武功當(dāng)然不是什么心血來潮，而是有著一個大計劃！
這時候一旁的鐵柱抵了抵李大毛的腰部，附耳說道：“大毛哥，他好像就是上次給了我們一大筆錢的那個貴公子?！?p> 聞言，李大毛揉了揉眼睛，仔細打量了一方唐梓屹，發(fā)對面確實是數(shù)月前給自己了一大筆錢的人。
只是這次對方的氣勢顯得有些頹廢，不像以前一樣意氣風(fēng)發(fā)，李大毛這才沒第一時間認(rèn)出來。
李大毛快步上前，在牛車前不足一丈處，哐當(dāng)一聲跪了下來。
唐梓屹一臉呆滯的看李大毛在自己面前叩了三個響頭，然后他又拉著自己的同伴一起給再叩了三個響頭。
這讓唐梓屹腦門上浮出了幾縷黑線，這三個家伙是裝瘋賣傻不管用了，開始信鬼神之說要咒死他嗎？
唐梓屹剛要發(fā)火，李大毛就跪著爬到了唐梓屹牛車前，原本五大三粗的漢子此時眼眶泛紅，額頭上竟?jié)B出絲絲鮮血。
李大毛雙手扒著牛車的軫（車子左右兩邊立的欄桿和木板），痛哭流涕地說道：“李大毛在此多謝公子的救命之恩，那日要不是公子給了我們?nèi)艘淮蠊P錢財，讓我們得以修上水渠，我們儀隴村今年不知道會餓死多少人?！?p> 唐梓屹默然地看著李大毛，對方的神情不似作假，但是他心底還是有幾分疑惑。
“那你們?nèi)讼惹暗暮┖?、呆笨都是裝的了？”
李大毛抬頭看見唐梓屹橫眉冷目地看著他，他心里不由得嘎達一下，他總感覺今天的唐梓屹有些恐怖。
“我們又不會什么武功，只能裝成這樣才能騙一騙過路人，一般人看我們腦袋有問題都會給一兩個錢，不會多計較什么。”
唐梓屹聞言，面色有些好轉(zhuǎn)，他低垂著眼簾問道：“那么你們?yōu)楹芜€要干這種事情呢？”
李大毛面露難色，剛剛才止住的淚水又如泉涌，他哭喊道：“縣老爺要求村子里面出十五個壯丁去參軍，要是籌不夠人數(shù)今年的賦稅就要上漲兩成。可是村子里面的青年現(xiàn)在就只有我們兄弟三人。后來我們打聽到隔壁村子給縣老爺送了二十兩紋銀，就免除了徭役，所以我們兄弟三人一合計……“
“還請恩公再救我們儀隴村一次，我們兄弟三人以后做牛做馬也會報答你！”
一旁的鐵柱和狗剩也不住磕頭請求道：“恩公你就再救我們一次吧，我們?nèi)謇仙俣紩o你修祠堂，日夜為你祈福的?！?p> 唐梓屹默然，二十兩紋銀他是拿的出來的，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只不過是治標(biāo)不治本罷了，今日免除了徭役，明天縣令就不會找其他借口來壓榨他們了嗎？
唐梓屹掃了一眼跪在牛車前的三人，李大毛滿目期許地看著唐梓屹，仿佛他就是活菩薩一般。
唐梓屹突兀起身，左手瞬間便掐住了李大毛的喉嚨：“三尺男兒受了冤屈，不去找官府伸冤，不起身反抗，反倒是攔路打劫欺軟怕硬，你們算什么男人？”
李大毛沒想到唐梓屹會突然暴起，他雙手拼命想將唐梓屹的五指掰開，但是卻沒有絲毫作用。
一旁的鐵柱狗剩見李大毛陷入危險，連忙向唐梓屹撲了過來，卻被唐梓屹一腳一個的踹飛了出去。
由于缺氧李大毛的臉色已經(jīng)漸漸有些發(fā)紫，他艱難地說道：“我們……只想……活下去……”
唐梓屹頹然地放下了李大毛，他感到有些厭倦，為了活下去就可以為惡嗎？
“回答我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要你去殺一善人，不殺的話，你的村莊就會被屠戮，你殺不殺？”
李大毛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唐梓屹，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問這么一個問題。
“說實話，不然我會直接殺了你！”
李大毛艱難地咽了咽口水，他本想騙唐梓屹說不殺，但是當(dāng)他看到唐梓屹如刀子一般的眼神之后又將話咽了回去，他明白對方一眼就能看穿他是否是在說謊。
“如果真有這種情況，我會殺了他的，不過事后我應(yīng)該會自殺謝罪”
李大毛覺得自己這一兩息的時間內(nèi)，把自己這輩子的靈光都透支完了，這個答案對方應(yīng)該會滿意吧，這樣的話錢就能到手了。
李大毛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微笑，不知為了他的機智還是因為即將到手的紋銀。
只是李大毛沒有注意到的是一直在觀察他的唐梓屹眼神已漸漸有了殺意。
“有人曾經(jīng)說過，人最怕的就是自作聰明還不自知，你覺得你是不是那樣的人？”
李大毛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后背被滲出來的冷汗全給打濕了，他唯唯諾諾地問道。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唐梓屹笑了笑說道：“不得不說你們演技不錯，但是你們似乎忘了一件事情，朝廷向來是不會在農(nóng)忙時節(jié)征人的呀。怎么難道說你們的縣老爺準(zhǔn)備謀反，要養(yǎng)私兵？”
李大毛驚恐地看著已經(jīng)將石子捏在手里的唐梓屹，他發(fā)現(xiàn)原來一直以來他才是自作聰明的那人。
殘月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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