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的周一,我們高一的新校服終于到了。
四季輪回,年少的青春終究會變成青春的故事,三年的故事,經(jīng)過時光的風干,好像最后都沉淀在這套潔白的校服襯衫里了。
單海中學的這款校服襯衫,是陳校長親自設計的,上衣男女生分AB款,褲子都是統(tǒng)一的深藍色。女生款略帶收腰,小燕尾前擺,還配了個精致的深藍色領結(jié),男生款則是直筒型弧形下擺,袖口鑲深藍色邊,與女生款的深藍色領結(jié)照相呼應。
整個格調(diào)清爽又不過分浮夸,有種新時代中國學生風,唯一的缺點就是,不純棉,不吸汗,沒彈性。
滕蔓在講臺上核對姓名、衣服的號碼,達子扯著大嗓門,一個一個喊名字,叫大家上來拿,韓曦就站在旁邊,不痛不癢地說幾句:“大家不要著急,一個一個來,別拿亂了?!焙彤斈甑那樾我荒R粯印?p> 我從達子手里接過校服,有一種說不出的神圣感,達子縮回手,咧咧嘴:“尹哥,我發(fā)的是衣服,不是獎狀,你不用雙手接?!?p> 我換了個姿勢,把它抱在懷里:“我就是感覺...太重了?!?p> 因為它承載了三年的青春,滿滿當當豐盈厚重的青春,太重了。
然后我就聞到一股縫紉機上的機油味兒,還夾雜著所有衣服堆積在一塊時味傳味的奇怪氣味,哪怕是包著兩層塑料袋,也咕嚕咕嚕往上冒,像不聽勸的回憶。
我不得不放下來,拎著回座位,然后廣播里就響起文郁辰很蘇的聲音:“請各位同學,馬上到操場參加升旗儀式,高一同學請換好校服,準時出席?!?p> 學校平時辦事不緊不慢的,一到這種時候,就著急得很,新校服一發(fā)下來,就恨不得,一刻不耽誤地讓我們立馬穿上。
通知一播完,教室里一片嘩然,升旗儀式進場的音樂一響起,教室里立馬就亂成一鍋粥。
這么短的時間要換好衣服,再跑到操場參加升旗儀式,對我們來講,幾乎就等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教室里男生女生扎堆,根本沒法換衣服,廁所里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爆滿,大多數(shù)的同學已經(jīng)攤倒在座位上,放棄掙扎。
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滕蔓著急地在講臺上喊:“大家抓緊時間,換好衣服,去操場,不然是要扣分的?!?p> 但事實上,她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廣播的音樂聲和大家的吵鬧聲中。
“尹尹,你看這衣服這么小,我鉆進去,會不會把它撐破?。俊?p> 省省從拿到衣服開始,就一種在糾結(jié)這個問題,省省的身材屬于微胖有肉型,但并不像她說得那么夸張,穿上去除了胳膊可能有點施展不開,其實并沒有太大問題,至少這三年,即便是穿著它上體育課,我也沒見省省把它撐破過。
我安慰她說:“不會的,衣服它是有靈性的。”
她就瞪大小眼睛問我:“什么意思?”
“意思是,穿穿就能變大。”程英桀替我解釋道,接著又補了一句:“這種料子的衣服,應該不會縮水,放心吧?!?p> 然后省省的臉色就變了,接著就把衣服包裝袋揉成一團,丟他,程英桀一躲,包裝袋就落到了地上,門口來來往往的人,踩得塑料袋沙沙響。
達子見滕蔓控制不住場面,作為副班長,盡職盡責地幫著一起喊:“大家安靜一下,先換衣服?!?p> 然后下面就七嘴八舌地開始嚷嚷:“怎么換?怎么換...直接脫嗎?”
場面再一次陷入一片混沌狀態(tài),我看得著急,沖上講臺,就把達子的耳朵揪下來。
達子很聰明,我三兩句一提點,他就明白了,然后拿起江源清的三角板,學著江源清的樣子,又別扭又認真地在講臺上,兩短一長敲三下,下面終于短暫性地安靜下來。
“恩格斯說過:在危險關頭,要拯救大家的生命,所有的人就得立即絕對服從一個人的意志。所以...請大家相信我,現(xiàn)在聽我的,所有男生跟我出來,讓女生先換衣服?!?p> 達子雖然個頭不高,在一眾像程英桀這樣的高個子里頭,像個小學生一樣,但此刻達子仿佛身高1.9米,像個德高望重的領導者,帶著所有男生浩浩蕩蕩地走出教室,誰也沒再反駁一句。
然后我們女生在教室里,把兩邊窗簾一拉,就是一個偌大的試衣間。
當年,就是因為胡南實正好這個時候外出參加教研活動,我們班群龍無首,第一次升旗儀式,就稀稀拉拉遲到,最后被點名批評。
滕蔓為了這件事情,差點引咎辭職。
“我們家尹尹真是個將才?!笔∈∫贿厯Q衣服一邊還不忘夸獎我兩句。
“達子才是將才?!?p> “就他?就知道一點用都沒地瞎指揮?!?p> 雖然省省平時總是一副看不上達子的樣子,但每次班級里有什么榮譽,要集體投票選舉,省省必定把票投給達子,心口不一的女人。
“元尹,需要幫忙嗎?”
我一沒留神,安冉竟然已經(jīng)換好了,而我的衣服,才剛剛從包裝袋里拆出來。
周末的時候,我已經(jīng)拆除了外固定,三個星期的時間,屈肘90°的功能位,恢復雙手自然下垂的感覺,好得沒話說。
“不用,安冉,我利索著呢?!?p> “哎,尹尹,你這周末有沒有慶祝???”省省把兩條腿往褲管里一登,就把整個人裝進去了。
“慶祝什么?”
“慶祝你康復啊?!?p> 前天,我拆完外固定,從醫(yī)院里出來,我媽突然很溫柔地跟我說:“小尹,我?guī)闳ヌ顺邪?。?p> 我喜出望外之余,接著就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我媽不是我媽。
她平時不這樣的,去超市這種事,向來都是我求著她帶我去,她也要想盡一切辦法搪塞我,敷衍我,最后實在沒辦法了,才帶我去一下,但即便是去了超市,其實我也不能隨心所欲,因為很多東西在我媽眼里,都是沒必要的。
所以我工作之后,一發(fā)工資,我一定要去一趟超市,即便真的沒什么要買的,也要努力買一點。
這叫延遲滿足。
我沒想到,她為了慶祝我康復,竟然主動要帶我去超市,但她越是主動,我就要越客氣,這叫以退為進。
“媽,不用了?!?p> “去唄!今天周末,超市雙倍積分,還有促銷活動?!?p> 然后我就放心了,奔著雙倍積分,促銷活動去,這才是我媽。
最后我們滿載而歸,不過買的都是洗衣液肥皂沐浴露洗發(fā)露,這種又重又...實用的東西,尤其是洗衣液,每次去超市,她都要樂此不彼地聞聞這個,嗅嗅那個,最后每個味道都買兩瓶,因為洗衣液味道好聞的話,洗衣服才能充滿動力。
從超市出來,我很自覺地扛了一袋重的,我媽倒是很心安理得,說這叫功能鍛煉,醫(yī)生交代了,不能一直不動的,不然肌肉會萎縮的。
所以,如果去超市...買生活用品,算慶祝的話,那我盛大地慶祝過了。
“元尹,就剩你一個了?!卑踩教嵝盐?。
省省上來就要幫我一起系扣子,我一揮手,“不用?!?p> 然后她就倒在了安冉身上,我沒想到,這功能鍛煉,還挺見效的,我三個星期沒動過的肌肉,還是這么有力。
接著外面的男生就開始著急地敲門,轟轟烈烈,氣勢恢宏,像敵軍強勢攻入我方陣地,里面一開門,他們就迫不及待地沖進來,接著就開始脫衣服,嚇得我來不及系鞋帶,拖著鞋子就往外面跑。
我們換好衣服的女生先往操場走,還沒到操場,達子就帶著男生趕上了我們。
程英桀雖然是第一次當體育委員,經(jīng)歷了前段時間課間操整隊的經(jīng)驗積累,和體育老師老曹的指點,現(xiàn)在整起隊來,是輕車熟路,這次我們是為數(shù)不多的,在進場音樂響完之前,就整隊完畢的高一班級,還被點名表揚了。
沒發(fā)校服之前,我們整個高一穿得花花綠綠的,像塊狗皮膏藥貼在高二的旁邊,肉眼可見的格格不入。
現(xiàn)在我們也穿上校服了,全校4500多人,整個操場上,一片雪白,鋪在翠綠的草皮上,如果站在主席臺上往下看,一定很壯觀,但我永遠都不會有那樣的機會,只有像南羽昆、李宥、文郁辰這樣優(yōu)秀的學生,才有資格站上那個位子。
今天國旗下講話的是南羽昆,雖然我站的位子已經(jīng)很靠前,但依舊離他很遠,我看不清他的臉,但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和平時很不一樣,說話風格也完全沒有他往日那種抑揚頓挫很刻意的腔調(diào)。
團委老師說,那叫播音腔,所以他是我們這一屆的金牌主持人,大大小小的晚會活動,他都是文郁辰的搭檔,當然他們兩人的外形氣質(zhì)也很搭,高二年級公認的金童玉女。
南羽昆今天國旗下講話的題目是《夢想》,雖然他今天講話,一掃往日的油滑之氣,聽起來順耳多了,但聲音通過夏日清風穿越操場,傳遞到我耳旁,竟莫名地多了一絲渺茫的悲涼。
上周,我去求是樓交論文給宋沓,準確地說是交李宥的論文給宋沓,因為宋沓的辦公室在12樓,回教室的時候,我本來是打算坐電梯的。
但電梯門一開,里面站著慈眉善目的陳校長,一臉和藹可親地對著我點頭微笑。
陳校長的辦公室在16樓,16樓已經(jīng)是最高的辦公樓層了,再往上就是廣播臺,然后是電視臺,學校這么安排辦公室,真是印證了什么叫高處不勝寒。
我抱著一顆無比敬畏之心,問過好之后,眼睜睜地看著電梯門關上,毅然決然地決定走樓梯。
2013年,陳校長仍然是單海中學的校長,德高望重的地位和巨大的社會影響力,無人可以撼動。
雖然陳校長再三邀請我一起坐電梯,但即便是短短的幾秒,我也沒有勇氣跟陳校長爭空氣。
就在我腿軟地爬到8樓的時候,又再一次聽到陳校長的聲音,8樓是國際會議廳,陳校長下樓應該是要參加會議,但他并沒有直接進會議廳,而是站在電梯門口,他對面還站著,南羽昆和他媽媽。
南羽昆的媽媽很漂亮,美麗大方知性溫婉這些詞好像都可以用在她身上,南羽昆完全遺傳到了他媽媽這張完美無缺的臉,可惜的是,沒能遺傳到他媽媽的好脾氣。
“陳校長,我們家羽昆真的是一時糊涂,才退賽的,他現(xiàn)在知道錯了,您看,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雖然她已經(jīng)40多歲了,但聲音依舊像個小姑娘,清脆悅耳,如果我是陳校長,我都忍不住想要給南羽昆一次機會了。
可是,退賽不是南羽昆主動提出來的嗎?而且學校是勸他留下來的啊,為什么他現(xiàn)在反過來要向?qū)W校求情?
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偷聽的,我只是...爬樓梯爬得太累了,就站這休息一下,就一下下。
“羽昆,快說話啊,快點和陳校長說,你會好好備賽,為學校爭光的?!?p> 但南羽昆始終像個木偶一樣,站在旁邊一言不發(fā),好像這件事根本就跟他無關。
陳校長看了看表,斯條慢理地說:“南羽昆媽媽,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們也要尊重孩子的意見,幫助孩子得到更好的發(fā)展,才是我們教育的初衷。你看這樣好不好?我現(xiàn)在有個會要開,你們先商量好,如果南羽昆想回來,我們隨時歡迎,當然回來之后,也決不允許再三心二意?!?p> “陳校長,我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了,我可以為我自己的決定負責。”南羽昆終于開口說話。
陳校長沒有再說話,只是拍了拍南羽昆的肩膀,帶著寬厚慈祥的笑容,進了會議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