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并沒有化作一粒微塵。醒來時,我身處青林,滾滾松濤在我腳下,青廬靜靜立在曠野之中,天地寂靜,唯有風(fēng)聲不歇。
我推開院門,見枯樹下的石臺纖塵不染,而樹上,卻沒有寒鴉。
青林沒有了蝶,沒有了山妖,沒有了地仙,天地間,唯有我,唯有我一人而已。
我不知這究竟是一場夢。還是真實的存在,我是鬼靈,被鑿魂杵刺穿了心口的鬼靈,如何仍存活于世間。
我想起久遠(yuǎn)的夢境,那時我不知自己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假,不知所處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假,如今,便當(dāng)真走到了一個虛空的世界。
熵溟告訴我,并非選了一條道,便非要走到路的盡頭,這條道由我來走,苦難歡喜,皆由我背負(fù)。若明知艱險,何必要令自己受苦。他說,阿塵,我只愿你,若發(fā)覺自己走上一條令你受苦的道,便及時回頭。
而如今,你不在我的身旁,我才知曉,你不在,這條相思之道,我走得這樣漫長,艱難,可卻仍想走下去,我依然期盼能在路得盡頭,看見你,見你飛揚的笑,見你淡然從容地,在院中的枯樹下,飲酒煮茶。
我亦終于知曉了,那時張美人祈求見一場落雨的心境。
她曾說:“生當(dāng)如此花,花葉永不相見,開時盡絢爛,敗時無猶疑?!?p> 而如今相思刻骨,我卻只知曉,我終究做不到似她那般瀟灑。
遍地黃葉輕翻,又是一年秋至,獨守青林這樣多年,真教鬼傷心啊。
熵溟,我想你。
小黑,不知你可見著了張美人,若早知曉你會與我分別,我便不該小氣地只分五成酒與你,我是葉輕塵啊,我于青林的藏酒,比得上冥王一整座宅子那么多,卻那般吝嗇,不肯與你共享,是我錯了,可我知曉你定然不會怪我,你曾說,我們做鬼的,從來不計較身外之物。真可惜,我竟忘了將你贈我的骨扇帶上。漫漫長夜,連個可寄哀思的物件也沒有。
熵溟,青林下雪了。從前我等師父等了四百年,如今想來,不過一瞬。而今我等你不過百年,卻等到容顏枯瘦,形容枯槁,我數(shù)著日出日落,數(shù)了百年,沒有漏掉一日,錯過一日,只因每日,都格外漫長。我想凌安終究還是得到了他想得到的,至少,我恨他。
青林的夜為何如此漫長。熵溟,你可仍活在世間,可在找尋我?
師父,你如今又飄向了何處?是否仍掛在人間的樹稍上,悄悄看美人出閣?你可仍記得我?
你自然是記不得我了,否則,為何你從不入我夢中。
熵溟,青林的繁花,盛開了,我站在花影下,想起與你執(zhí)手的每一個瞬間,我想起見你揚起笑臉的每一個剎那,我想起你的觸碰,輕柔的,像風(fēng)拂過臉頰,像水流過指尖,像雨路過耳旁,像你的心跳,與我共鳴。
我夢見你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你帶著寒鴉站在枯樹下,夢中我打開門,你便當(dāng)真站在樹下,而我醒來,唯有被淚沾濕了的枕。
那是我唯一一次夢見你。
熵溟,你為何如此狠心,竟連我的夢,也不肯入。
我走在望不見盡頭的青林之中,總也走不到盡頭,有時一眨眼,便又回到了青廬。
真后悔,若是當(dāng)時立下了誓言,是否如今便真的不會離開你。
凌安,為何你恨這世間,便要教人也同你一般恨這世間。你可知,我眷戀這塵世,即便,它如此苦澀,即便,它令人心傷,而我只想活著,去找他。
我低聲抽泣,相思入骨,竟教鬼如此心痛,熵溟,我該如何是好呢,究竟是這般無望得等下去,還是直到漸漸淡忘你。
阿塵,等我。
我總會尋到你,總會回到你身旁,那時候,我便十里紅妝,娶你過門。可好?
我眼望滿天星辰,想起那年七夕,熵溟與我學(xué)人間有情人,對月盟誓,卻終究舍不得我以性命盟誓,而今又是這般月明天清,星辰滿天的夜。我舉起手,虔心道:“天地神明請聽,我夜輕塵以我之靈起誓,今生來世,上窮碧落下黃泉,絕不與熵溟分離,若有違逆,便教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p> 我笑起來,直將兩行清淚垂落,疏影凄清,滿天星辰熠熠,半點沒有要轟雷的模樣,我便想,都說山盟海誓作不得真,否則,孟婆講的故事里便不會有那樣多的負(fù)心人。
我坐在檐下,望著天際流云,那似一縷輕煙流云,像極了執(zhí)著地不肯消散的我。
雷聲轟隆隆響起,我想原來天地神明,竟然果真不負(fù)!
后傳
葉輕塵站在深林之中,雨滴穿過嫩綠的春芽,落進(jìn)她的眼中,帶著微微地清涼。
“我只愿與你長相守,勿分離!”
“你走慢些,等等我?!?p> 是······那時的許誓的林子,一雙人影站在樹下。那雙人不是我從前見過得那般模樣,白發(fā)蒼蒼的老毆被侍女?dāng)v著站在樹下,手中捏著一塊玉玨。旁邊的侍女勸道:“老太太,下雨了,奴婢扶您回去吧?!?p> “好,回去罷!”
“您何必如此自苦呢,日日都要上這兒來!”
“傻孩子,這算什么苦呢,他在幽冥道上等我,才叫苦?。 ?p> ······
葉輕塵撫上一顆垂柳,眼望漣漪點點成圈,分不清起落。想這世上有人負(fù)心,便有人癡心。更想不知他可是早知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對月盟誓的那雙人必定白頭終老,故而也要與我盟誓?
葉輕塵跟著黑白無常一同走上幽冥道,現(xiàn)今的兩個鬼差,皆是她不識得的,笑著走過來對她道:“仙使跟了一路,可是要去往冥府?”
葉輕塵頷首道:“煩勞引路。”
“黃泉道上多坎坷,仙使行路小心?!?p> “多謝!”
她跟在他們身后,一步一景,漸漸與記憶之中的冥府重合。
忘川河上,游魂飄蕩,嘶鳴聲入耳駭人的很,離魂們蜷縮著跟著鬼差身后亦步亦趨。彼岸花紅萬里綿延,一如當(dāng)年模樣。奈何橋頭有離魂徘徊不前,鬼差再三催促,那離魂卻遲遲不肯前行。鎖魂鏈一勾,卻也不得不走。夜輕塵站在三生石前,看從前一幕幕的過往如流水般輕淌。那一年輪回臺上,她被引入命盤之中,是他飛身而入,將她護(hù)在懷中。雷電劈在他的頭頂,他生生受下了?;鹕嗵蜻^他溫柔的眉眼,他亦無動于衷。刺目的殷紅伴著劇烈的咳嗽。而她終于知曉,原來那時傷重,卻比不過他。
九天之上。
夜輕塵站在南天門前,有天兵攔住去路,她輕拈錦帕遞上一封拜帖,道:“小仙葉輕塵,自青林而來,求見司命星君?!?p> 葉輕塵腳點祥云,眼望萬里云海濤濤,天宮燦金的光影在云層之中忽隱忽現(xiàn),飛花閃著瑩白的光芒從云中鉆出來,似引路般,在她步伐邁過之后復(fù)又隱去。她穿過游絲般的青云,仿如被溫柔的輕風(fēng)拂過,分明抓不住,卻將心攪擾得仿佛也隨風(fēng)而動一般。
仙娥將她引至一方高聳樓閣前,飛檐下鈴聲脆響,每一層都掛著燈籠,遠(yuǎn)山墨色一般。卻不知究竟是因那光影,還是原本那燈籠便是墨色。
司命星君正叉著腰倚著殿門在等。
葉輕塵垂眸見了,忙笑著行了大禮,道:“一別數(shù)百年,星君一切可好?”
“好,好得了才奇怪,一千多年前才打了一架,難為我兢兢業(yè)業(yè)好容易才將命簿修好了,誰知剛修好沒幾日,他們又打了一架,全廢了!你說我是招誰惹誰了!”
她隨著司命星君入殿,“能者多勞!”
“可別提了,誰能誰干去,我可不干了!眼見著那些個小妖小仙們,成日里的游山玩水不務(wù)正業(yè)好不逍遙,偏只我,累死累活也不知究竟是犯了幾百年的太歲,怎地就倒霉成這樣!從前你師父在,還能陪我閑扯閑扯,給我?guī)┖脰|西,如今,誰記得我喲!”他一面說著一面漫不經(jīng)心的瞧了葉輕塵一眼。
葉輕塵便心領(lǐng)神會的取出幾壇酒來,遞與了仙娥。道:“星君風(fēng)采卓然,自是有人惦記著的?!?p> “何時回來的?”
“昨日?!?p> “喲,才回來便趕著上這兒來了?你倒伶俐!”
“星君事繁,輕塵怎敢平白再為星君添樁煩心事?!?p> “這么說,你去過冥府了?”
“嗯,多謝星君,從未將輕塵姓名自三生石上抹去。”
“你與引魂珠的緣分,豈是我能左右的。至于你的名字并未從三生石上抹去一事,只不過是因為重修命簿,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而已?!?p> “輕塵明白了?!?p> “魔尊凌安散魂前刻在你身上的詛咒,原本是要教你生不能死不得,反倒令你保住了性命。著實教人唏噓不已,他送你入虛空幻境,是一道無解死咒,你,如何能破境而出?”
葉輕塵淡淡笑開,道:“許是神靈眷顧?!?p> 司命送別葉輕塵,又指了位小仙娥為她引路。目送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才露出一抹奸滑的笑意。
葉輕塵站在巍巍宮墻前,又一次被天兵擋了去路,只好再遞了名帖求見。才遞了進(jìn)去,便有位仙君疾步而來,兩位天兵朝他行了禮,他卻站在葉輕塵的面前,恭恭敬敬的對她行起禮來。
“小仙昀華,拜見仙子。”
她淺笑盈盈地回了禮,隨著那仙君一同走了進(jìn)去。
“殿下此刻正在書房。請仙子隨小仙移步?!?p> “有勞!”
輕塵不想天宮的步道竟然如此曲折遙遠(yuǎn),走了許久也不見走到書房,又想虛空之境的道那般漫長沒有盡頭,那時含淚走了一遍又一遍,不曾覺得怎樣遙遠(yuǎn),此刻,卻反倒不耐煩起來。她想著便笑了起來,卻見那人于軒窗之下,抬起目光,呆呆的望著她。
葉輕塵停住了腳步,一旁仙君昀華極有眼力的退了的深院。
他的眉目染上重重化不開的冷峻,沒有半點當(dāng)年教鬼見則生喜的溫暖與柔和??v有金冠束發(fā)卻仍顯得那般憔悴,幽沉的眸子藏著濃愁,緊蹙著眉頭別開望著她的目光,卻終究還是復(fù)又轉(zhuǎn)過頭,再度望了過來。
許久許久,只等到漫天飛雪輕旋的舞起,他仿如剎那間從混沌的夢境清醒一般,只一眨眼,便透過軒窗立在了檐下,他朝她一步步的走近,迎著飄飛的雪花終于走到她的面前。
熵溟,我并沒有放棄,這條相思之道,我走到了盡頭。
番外一:有關(guān)司命的那抹奸笑
那時他去過冥府,三生石前,她看著她的故事,停在的輪回臺上。
而那時并不曾告訴他,凡人若是消散于塵,是連名字也一并從三生石上抹去的。
番外二:有關(guān)當(dāng)年駱公子求娶輕塵被拒
熵溟看著幽冥上踱步的白衣公子哥,掏了半天終于找到一瓶秋罹,哄著輕塵喝了一盞又一盞,直將她灌醉了才放她瞧見那公子。她這方一個“愿”字剛出口,他便使了個術(shù)法教她言不由衷胡言亂語。后又擔(dān)心醉酒醒了她要借那玉美人去說個清楚,忙取了玉美人還給白衣的公子順道威脅了一番,果然沒多久就聽聞那駱公子娶了旁的鬼。一顆心才放了下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