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清風廳，在位的嫡系弟子分列大廳下首兩旁，林清倫坐于上首，目光緊緊地注視著廳下身背棄劍的余失，久久沒有開口。他若有所思、半晌未語，讓余失倒有些忐忑起來。
其他弟子也察覺有異，相互目視，不知究竟。倒是辛不悔，因大師兄鄭云海外派公干，他是廳中弟子位分最高的，且是由他帶余失去選劍的，便向前邁出一步，面向林清倫施禮后，首先打破了沉默：“師父，天涯師弟選劍畢，不知師父有何教誨？”
林清倫左手輕輕一擺，仍未出聲。辛不悔見狀會意，便又退回原處。
見到此情此景，余失選劍時的歡喜倒冷下了一半，心中暗想：“選了把劍，老爺子就不講話了，難道是對我選擇此劍不滿意？可好歹你倒是說兩句啊，可把我憋壞了。”
林清倫稍稍往后挪了挪，靠在了椅背上，似乎又思索了一番，終于開口：“林天涯，你選此劍，是早有主意，還是臨機起意？”
余失心想：“還以為你準備就這么一直憋下去呢，還不是張嘴了?！毙南律詫捔诵?，忙用恭敬的語氣回復：“稟師父，是見劍心喜，機緣已至，故爾得之。弟子以往不過是鄉(xiāng)野頑童，進劍窟之前，哪有此等見識，根本就無從知道原來武靈之劍的神奇，當然談不上早有主意了?！苯又?，他又把選擇棄劍的理由，又從頭到尾認真地細訴了一遍。
“不悔應該告訴過你，此劍經(jīng)鑒定無品無級，對你今后的修習可能并無助益?！绷智鍌愖穯枺骸翱赡銥楹稳晕锤淖冎饕猓俊?p> 說到此處，廳內(nèi)的眾師兄也是心中存疑。此劍以往無一人選擇，正是因為品級不明，才被眾人所棄。若耗費大量心血去修習，結(jié)果是一無所獲，豈非得不償失。
“我倒覺得，凡事不是必然?！庇嗍В骸氨热缥野?，被雙親拋棄，養(yǎng)父母又雙雙病故，只能靠行走賣藝勉強填飽肚子，本應是困苦過完此生的人。可我是這么的幸運，遇到了師父您收我為徒，讓我再獲新生。再說這把劍吧，雖為眾人所棄，但我覺得，這個世上的每一個物件，總有存在的價值，可能這一時還不被知曉，但只要不自棄、不拋棄、不放棄，終有一天能展現(xiàn)出來。師父您覺得呢？”
這番話，明里是在回答問題，暗里卻把師父捧了一下，又堅持表達了對此劍的喜愛，這其實是余失多年行走，練就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多數(shù)人聽了，一般會比較受用的。
果然，林清倫的臉色有所好轉(zhuǎn)，溫和地說道：“說得有些道理?？赡阒?，這把劍的由來么？”
“弟子不知，還望師父賜教?！庇嗍南耄哼B掌管兵器的二師兄都不知道，我能知道個鬼啊。不過這把劍到底是怎么來的呢，倒是真的很想知道。
林清倫道：“以前我從未說過，今日便講與大家聽吧?！币妿煾敢f出這把棄劍的來歷，其他弟子也立刻來了精神，立即側(cè)耳專注傾聽。
“鑄造此劍者，是當年頂級鑄劍大師鐵廬的收官之作?！绷智鍌愭告傅纴恚骸拌F大師一生鑄劍無數(shù)，但存世的僅有四把。只因他對劍品甚為苛求，容不得一點瑕疵，只要有絲毫的不滿意，他都會將鑄好之劍無情毀去。因此，鐵大師之劍可謂是一劍難求。”
有人忍不住插話：“我們怎么聽說存世的僅有三把呢？”
“且聽我說完。前三把劍名聲大噪，分別名為天意、地絕、空無，散落世間，不知何處，無數(shù)人耗盡精力欲得之，但無人有緣獲得。有人言之，獲得一把，便不可敵擋；若三劍皆收，可稱雄武靈?！?p> “鐵大師九十八歲那年，不知受何啟發(fā)，忽然思路大變，欲鑄造一把世上從未有過的劍。要知道，鑄造武靈之劍難于上青天，多少鑄劍師都是擇某一種精華長期淬煉，即便如此，要想鑄出上品也是不易。而這一次，鐵大師想要鑄一把集天地萬物精華于一體的一把劍?！?p> 廳內(nèi)眾人已是聽得心神蕩漾，一齊想到，定然就是這把劍了。
“這種難度，何止難上了千倍萬倍。但鐵大師主意打定后，便投入了鑄造，這一鑄，就是十五年。而這十五年，他只干了這一件事情，劍終于出爐了。”
為了鑄一把劍，竟肯花上十五年的光陰，眾人唏噓不已。
“劍出爐后，已是一百一十三歲高齡的鐵大師手捧此劍，大喝一聲‘為何如此’，便五天五夜未曾動過，既不進食，亦不喝水，還不說話。原來，鐵大師最終發(fā)現(xiàn)，劍鑄成后，盡管集聚了無數(shù)精華，但萬物雖然相生，但又是相克的，竟致此劍所含的任何一種精華都發(fā)揮不出來，威力竟不及普通的武靈之劍?！?p> “鑄造此劍，已耗盡鐵大師的所有精魄，也讓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但他有所不甘，在彌留之際，將此劍贈予了武靈至尊，之后不久，鐵大師便帶著遺憾與世長辭了。”
眾人皆是不住惋惜，神往以久的一代鑄劍大師就這樣走了。
“至尊得此劍后，反反復復仔細品鑒，發(fā)覺亦無法突破鐵大師同樣的障礙，便棄之不用了。但至尊覺得，雖然此劍并無用處，但畢竟是鐵大師嘔心瀝血之遺作，如若毀去是對逝者的不敬，因此將劍交與我，讓我保留于劍窟的丁室之中，以做紀念?！?p> “后來，我曾先后請來天地之間頂尖的鑒劍師來看過，他們無一例外得出結(jié)論，此劍所用材質(zhì)過于龐雜，實則無品無級，沒有實用價值。這應該是鐵大師留于世間唯一的一個敗筆吧。也正因如此，所以此劍不為世人所知曉。”
說到此時，林清倫稍作休息，讓自己的心緒恢復平靜。眾人也已聽明白，原來這把棄劍，來頭雖大，卻是無用，且竟是由武靈至尊甘天愿所棄的。余失也是聽得思緒萬千，心情起伏不定。此劍之來由，復雜程度完全超過了想像啊。
林清倫見余失不語，便又說道：“林天涯，你年少無知，所以與眾不同地選了此劍，這不能怪你?，F(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說明白了，我準你重入劍窟，另行挑選佩劍吧?！?p> 眾人知師父平時一向治下嚴厲，選劍從來只給一次機會，選過更沒有讓去換的。今日竟破例允許余失重新選劍，不由一陣猜想：師父對這個新來的師弟好生照顧，林天涯也姓林，難不成與師父有什么特殊的關系？有的甚至心里酸酸的，生出了一些醋意。
余失抬眼望向師父，竟未接受：“師父，我知道您是在照拂弟子。但我覺得，這把劍既然與我有緣，我怎能選了它之后，又拋棄它呢。無論它是好是差，終是我的佩劍了，我不打算重新去選了。我被人拋棄過，我不想選好了劍又去拋棄它。在此，弟子謝過師父的美意了?！毖援吂Ь词┒Y。
此言大出眾人意料，二師兄辛不悔、七師兄李煥對這個小師弟的印象本來不錯，正欲出言相勸，不料林清倫已經(jīng)被惹惱：“你的意思是說，我的意見你并不打算采納？”
門中從來無人敢拂門主之意，誰知碰上如此不識抬舉之人。余失剛想解釋一二，但林清倫沒有給他機會，怒道：“也罷!你既堅持這個選擇，也由得你去。你愿意駕馭無用之劍，我亦不攔你。但是，給你重選的機會，你卻違背我的意愿，這當屬不服管教，門規(guī)不容，必須責罰。明日一早，你便去冰魄湖中獨石礁上采集極寒草百斤，何日采夠了，何日再回清風廳見我?！闭f罷，頭也不回，拂袖而去。
余失尚不知兇險，其他人已是心中一驚：冰魄湖獨石礁，這下小師弟可就難過此關了。眾人見師父盛怒，無一人還敢上前求情，而大家沒有看到的是，師父離席之后，于無人處，嘴角悄悄地露出了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