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服飾的華美昂貴,的確無人能出明悄之右。甚至作為主人的慕雪也無法與之相比。
但問題是,慕雪根本不需要跟她比。
因為郡主今夜所穿所戴,是朝服朝冠。
慕雪是在場所有女人里面唯一有品級的,誰也沒有想到她直接穿了朝服出來。四爪的蟒袍何其尊貴,珍珠碧玉的朝冠何其端莊。比如說這后院院子里的女人們,就是前邊王爺府上那么些男人,又有幾人身上能比這還要尊貴?
的確,這蟒袍朝服沒有金絲銀線,沒有華美奪目??赡怯秩绾??它代表著權(quán)力、代表著尊嚴,代表著超出女人所能企及的那種高度。
胭脂紅的底色里,那幾條繡制精致的四爪神獸極盡舒展,說不出的尊貴威嚴。珍珠碧玉不是稀罕之物,相信這里的貴女家里面都少不了幾顆。但是把它們鑲嵌到冠飾里,怕是人人多長十個膽也不敢的。
在這身并不輝煌的裝束面前,明悄的這一身,以一種耀眼的方式黯然失色。
明悄過來了,引起了諸多貴女的注意。京師貴女這個圈子不大,明悄也是有一個固定的小團體的。她一出現(xiàn)便立即有幾人擁過來。明悄這身衣裳著實出彩,眾人圍著她一通贊嘆。
只是這些贊嘆在明悄的內(nèi)心沒有激起半點愉悅,反而字字句句現(xiàn)在聽來,都如同諷刺。
果不其然,有人夸明悄,就有人看不下眼。
“在郡主的朝服面前擺弄,我看她這次是失策了?!?p> “可不么。別人家里擺宴席,她要穿得跟個主子一樣?,F(xiàn)在好了吧?正主是穿朝服的!”
“還當(dāng)自己是京師貴女第一呢?尊貴也尊貴不到皇族頭上?!?p> “你們別說,她這身的確好看。那是金絲么?夠耀眼的?!?p> “不是耀眼,是花哨。何止金絲,還有銀線,還有寶石!”
“可是再花里胡哨又如何。論花哨,那該是戲服第一啊!哈哈!”
眾女竊笑起來,聲音陣陣傳來,頗有些肆無忌憚。女人的圈子向來復(fù)雜,何況能出現(xiàn)在這今晚宴席的,哪個在家不是金尊玉貴,享盡下人們伺候的。平日里她們大概忌憚明悄忌憚得過頭,今天見明悄被壓了一頭,就當(dāng)是自己出了口惡氣。
明悄的心情自然是很糟糕,但臉上并無太大表現(xiàn)??ぶ鞯匚蛔鹳F,出身又是皇族,實在不是她這身世可比。明悄父親乃是當(dāng)朝首輔,官場上的道理她不可能不知道。
于是,在紛紛議論之中明悄走向慕雪,俯身執(zhí)了個大禮:“拜見郡主?!?p> “明悄姐妹多禮了?!?p> 慕雪也起身還禮。這主賓之間一朝服一華服,頗有些交相輝映的意思。又兼彼此彬彬有禮,實在典雅而養(yǎng)眼。如此一來先前嘰嘰喳喳的眾人都沒了聲響,只能暗暗嫉妒。
畢竟這執(zhí)禮的兩人,任意誰也遠遠高出她們之上。
由于女眷并不需要去前面給王爺賀壽,所以這后頭的禮數(shù)就簡單很多。眾女都到齊了,就可以開席。開席的地方不是室內(nèi),而是在院中這個巨大的亭子。這亭子修得極為壯闊,藻井繁復(fù)精細,望之令人目眩。其他雕梁畫棟,自然也美不待言。更重要的是這里頭空間足夠,可以輕輕松松坐下二三十人。
雖然是冬夜,但十月落座之后并不覺得寒冷。因為婢女們已經(jīng)將簾幕從各處落下。這簾子又是一絕——是一塊布,又像一張網(wǎng),網(wǎng)中間編織進了什么東西,一時看不出材質(zhì),總之落下來后十分沉穩(wěn),寒風(fēng)不透。而這網(wǎng)中的東西又足夠透明,所以亭子外面那滿院子的明燭個個清晰可見,將這亭子里面照得雪亮。
有那故意要奉承郡主的,就主動問:“這簾子可真是稀奇,是什么做的?居然這般透亮卻不透風(fēng)?!?p> 郡主淡淡一笑,答:“面料并沒有什么特別,是南錦。關(guān)鍵在這簾子里面織進去的東西,是羊脂玉?!?p> “羊脂玉?”問話那人驚叫起來,“我還以為是琉璃!”
另一人附和:“唉是啊,我也以為是琉璃。這么多玉?還都是這么大塊的!又打磨得這么??!”
的確,羊脂美玉本來就不多得,這簾子里面織入的羊脂玉一塊塊都十分齊整,而且寬大,都跟女子手中的紈扇差不多大小。這樣的美玉能有一塊都價值不菲,不用說這么多簾子里,少說也織進去了上百塊。更令人稱奇的是這些玉的打磨工藝,居然可以薄如紙張。難怪可以透光。
“乖乖,也就王爺府上用得起?!?p> “王爺府當(dāng)然用得起。其實要我說,京師里的一些富戶也用得起,不過他們就算用的起也未必敢用。畢竟不是誰家都有個郡主女兒。身份不夠的,這奢華的東西可用不住?!?p> 然后又是一通贊嘆。
十月簡直要被這些話給逗得笑出聲。雖然都是閨中女眷,沒想到卻沾染了各自父輩官場的習(xí)氣,拍馬屁的本事真是一個比一個強,甚至還有彼此較勁的意味。一念及此,十月又忍不住想:連郡主這里都爭風(fēng)吃醋起來,隔壁那些大人物的席面上,不知又是怎樣一副景況。
眾人拍了一陣,各擇地方坐定。明悄雖然地位高,卻沒有上座。她這身裝束算是被郡主壓得死死,故而沒有必要去自討沒趣。何況在郡主身邊坐了,郡主是今天的主角,那她豈不是甘為陪襯?
于是明悄拉了十月一道坐在一根柱子的旁邊。兩邊都是那羊脂玉的簾子,光線極好,要出去透氣也方便。等郡主和明悄落座了,其他人便也紛紛落座,各尋其位。
十月的左手邊是個空檔,方便婢女們傳菜。再過去一個座位,坐了個叫做蔣寧寧的姑娘。蔣寧寧的父親是戶部的一個郎官,肥差,油水大,不過位置并不高。這讓她在京中貴女之間頗為尷尬。她是很想往郡主身邊坐的,但那些好位子早就家世更好的給人占了。她不甘心坐下首,于是猶豫不決,結(jié)果越拖越?jīng)]好位子。不得已在十月旁邊。
好在她與十月也認識。這是十月的一個特點:跟誰都不算很親近,但是跟誰又都能說得上話。
還有就是十月父親雖然尊貴,卻只是個言官。權(quán)力看著很大,但都是參劾別人才用的上的。于是十月會被人重視,卻又不會被視作威脅。
蔣寧寧不甘心地落座了,跟十月來耳語:“你今天怎么跟她一起來了?!比缓笥醚凵袷疽饷髑?,眉宇之間頗有些不喜的意味。
看來蔣寧寧的父親在戶部屬于王爺那一派,對首輔明正不是太感冒。
十月低聲:“進來的時候碰上的,干嘛,你不想跟明悄坐近?”
蔣寧寧翻了個白眼:“坐那么近干什么?別人郡主設(shè)宴,她倒穿得跟個公主似的,是沒眼力見兒還是故意?”
十月微笑:“好啦好啦,咱們女眷除了郡主之外又沒官職的,何必拿‘公主’出來說事?何況現(xiàn)在皇家也沒公主。”
蔣寧寧哼了一聲,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因為宴席已經(jīng)開了,婢女們紛紛掀開簾子進來傳菜。王爺?shù)膲壅Q菜品自然不能同于凡俗,即便是蔣寧寧這樣的貴女見了,也不由大開眼界。十月對于飲食沒有特別的講究,充其量也就看個稀奇。明悄則因為見過太好的東西了,所以不似別人那般瞠目。
所以滿座之人里,唯有她倆這邊最為波瀾不興。眾女一邊吃、一邊聊。女人嘛,本來就是普遍愛聊天的,碰到這樣難得齊聚的場合自然更是要好好把握。所以才上了沒幾道菜,又嘰嘰喳喳地說開了。
十月其實對這點挺害怕。因為言多事多。何況今天的主角是郡主,她身上可有旁邊明悄不愿意聽到的事兒。
果然,怕什么就來什么。十月剛吃幾口,一直擔(dān)心的話題就冒了出來。
“今天是王爺?shù)暮萌兆?,什么時候是郡主的好日子?”一名貴女兩手捧著酒盅給郡主斟酒,問。
“我?我壽辰剛過不久,因為不是逢十,所以只是自家操辦了?!?p> 問話的人笑起來:“誒,郡主避重就輕了,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p> 慕雪笑而不言,其他人便跟著起哄。
“誰都知道郡主跟陳震將軍的兒子定親啦!皇上欽封的東門尉,出手保護了圣駕,父親又是立過大功的邊將,前途不可限量!”
“什么前途不前途的,說得這么俗氣。咱們這種家世的姑娘家尋男子,又不跟外頭粗婦一樣找衣食。咱們圖男子圖什么?還不是圖一個英俊好看!”
“咦,你還真不知羞?!?p> 眾人笑鬧起來,十月的心情卻一點點沉下去。她有點兒不敢看旁邊明悄。
眾人說一萬句,都不如正主回應(yīng)一句來得有用。于是有人逼問:“郡主,就別賣關(guān)子了。何況這不是遲早的事兒么——到底是不是近了?”
慕雪微微低頭,頭頂上朝冠的金葉子彼此相撞,發(fā)出悅耳的聲響。
慕雪不愧是京師貴女中最美的那一個,這一微微低頭,伴著燭火在她臉頰上映出的兩抹紅暈,幾乎有種攝人心魄的魅力。她們說得不錯,俊男美女,沒有比她跟陳平洛更般配的了。
“是?!蹦窖┑穆曇繇懫饋?。
明悄的勺子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