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說十月家中有客,十月沒想到居然是這么多客。
在自己的別院都能聽見前院的響動。府上僅有的幾個仆人全都忙碌起來。在后廚燒水的燒水,泡茶的泡茶。到前面添水、換盞的,更是忙得不亦樂乎。
十月問了門房才知道,宅子南面和西面的路上停的車駕不下十輛。就是逢年過節(jié),家門口也沒那邊擁堵過。
十月想起郡主說家里來人可能是父親的同僚,心里就又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父親是翰林、言官。他的同僚,還能是什么人?
一群言官下了朝還聚在一起。顯然是有要事。而當下朝廷的要事則是……
十月心里有些惶然。寒天靜院,她沒有立即進屋,而是在院門口不斷徘徊。這里離前面待客的院子不近不遠。她希冀著能夠聽到那么一鱗半爪,可寒風吹來,耳邊除了呼呼風聲,其他又什么都聽不見。
這風實在有點兒大,再加上十月心里裝著心事,結(jié)果有人來了她也沒聽見。
蘭阇在一眾官員里輩分最小,他往后面院子去是幫忙端茶的。李家的仆人不多,今天不免顧此失彼。前面好幾位官員茶盞已空好久。蘭阇看不過,自己要到后院去取茶。
結(jié)果他剛拐過拐角,迎面就看見了十月。
十月一抬頭,見是蘭阇,亦是一怔。但這也證明她猜測得不錯,今天的確是言官們湊到了一起。
“你來了。”
相較于上次,十月在家中見他平靜了許多。
“是、是?!碧m阇仍有些慌張。
“你們在談?wù)撏鯛數(shù)氖虑???p> 蘭阇訝異,他可沒想到十月會說得這么直接。
“對?!?p> “王爺?shù)氖虑槭谴_實的?”
“……差不多證據(jù)確鑿?!?p> “那你們準備怎么做?聯(lián)合上書保王爺,還是再踩上一腳?!?p> 蘭阇猶疑:“這……恐怕不便告知。”
十月點點頭,讓了條路。蘭阇匆匆忙忙從她身邊走過。
蘭阇是官員,十月這樣逼問實在不妥,但她內(nèi)心實在好奇,好奇朝局會朝哪個方向走。看來情況已經(jīng)到了緊急的地步,否則父親也不會召集這么多言官一同來家。如此多的言官,無疑是影響朝局的一支力量。
十月又想起先前停到小街里的郡主車駕。郡主今日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
接下來的日子十月在家呆著不是,往外頭逛也不是。風言風語已經(jīng)吹滿京師的每一個角落,人人都知道尊貴的禮親王已經(jīng)陷入到可怕的麻煩里。首輔大人的一派不會放棄任何一絲機會。城內(nèi)的空氣滿是肅殺,仿佛只要一點點星火就會引爆。
可是從另一方面看,焦灼也是一種平靜。十月在漫長的等待里嘗盡無聊。明悄、郡主,甚至陳平洛。她明明只是個置身事外的小人物,卻不知怎么也深刻地卷入到這種事情里。她開始擔心了,擔心身邊的每一個人。因為貴女的圈子畢竟是官員圈子的附庸。誰的父親都是惡斗中的兩派里的一派。總有人要輸?shù)摹?p> 輸?shù)哪欠揭欢ㄒ冻龃鷥r。
明悄的警告越來越明確了,只要李遠作壁上觀,不論火勢朝哪一邊延燒,都與他無關(guān)。
終于,事情要看出點兒結(jié)果了。
大街上已經(jīng)公開傳出王爺謀反被查證的消息。也就是說禮親王有罪這點毋庸置疑?,F(xiàn)下的關(guān)鍵在于皇帝的處置。如果皇帝顧念手足之情,或許可以從寬??扇绻实鄹诤踅缴琊⒁约疤煜轮?,那么勢必從嚴。
另一方面,來李遠家里的官員越來越少了。
首輔明正那一派對于這場勝利渴求已久,因而勢在必得。李遠等一眾言官自然沒有少上奏章。十月沒有問過父親的傾向,但稍稍留心一點也能看出,顯然不是順著潮流的意。起初,翰林的官員們在李遠的帶領(lǐng)下還信心滿滿。但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的奏章遞上去,不是沒了消息,就是被朱批妄言。
到最后,只有蘭阇還來。
他大概也是不得不來。蘭阇是李遠圈的卷子,是他的學生。當然,這還是蘭阇有良心。其實這種師徒關(guān)系本不牢靠,多是為了官場上的扶持而已。在權(quán)力和政治的面前,父子尚可相殘,何況師徒。
可蘭阇還是來了,不管外面的情勢傳得有何等兇險,不管王爺?shù)母《家呀?jīng)被人包圍起來日夜看管。蘭阇依然來見他的老師。
一日,蘭阇走后,李遠書房的燈沒滅。
言官的力量說大很大,說小其實也很小?;噬蠜]主意的時候,言官可以平衡朝綱。而皇上圣心獨斷,言官又什么也不是。
李遠推窗凝神,眉宇緊鎖起來。
十月敲了敲門,李遠在里頭應(yīng)了一聲。十月推門進去。
進去之后發(fā)現(xiàn)母親張氏也在。張氏見是自己女兒來了,連忙轉(zhuǎn)過身去,挽起袖子在臉上擦了擦。李遠見是十月,頗感詫異,問:“姑娘,這么晚還沒睡?”
十月沒有多言其他,將門在背后合上,遮住冷冽的夜風。走上幾步,不言其他,直接問她父親:“爹,情況到底糟糕到哪一步了?”
李遠略一沉默。這些事情,他其實是沒必要告訴無關(guān)的人知道的。
“基本上是坐實了?!崩钸h緩緩道,“因為畢竟皇親國戚,不好用刑、入獄?,F(xiàn)在王府處于禁軍看守狀態(tài)。一切只看皇上怎么定罪?!?p> “所以您想讓皇上從輕發(fā)落?!?p> “畢竟是王爺,皇上親兄弟不說,這些年來也算撐起朝廷的半壁江山。在別人眼里是朋黨,可又有幾人知道,禮親王拔擢的這些個‘同黨’,在邊境立了多少功,在地方做了多少事,又在朝中,扶持了幾次大局?!?p> “如果的確如此,那皇上理應(yīng)袒護才是。說不定皇上現(xiàn)在只是嚇唬嚇唬王爺。您就不用擔心了。”
李遠搖搖頭:“這可不是嚇唬,是直接滅了王爺?shù)耐L。畢竟禮親王貴為親王,可殺不可辱。這樣折辱,沒有必要。唉?!崩钸h嘆息,“怕就怕正是因為禮親王根深葉茂、勢大功高,皇上這次才沒了袒護的理由?!?p> “但禮親王本來就是效忠皇上的,而且是手足兄弟?!?p> 李遠苦笑:“對,恰因為是手足兄弟……當年之事,堪為鏡鑒?!?p> 十月明白了。
當年之事,自然是廢太子的事情。
親兄弟又如何,當年世宗皇帝處置廢太子,當今圣上一言不發(fā)。而禮親王則只是讓人不斷提供廢太子的反狀。
對于權(quán)力的爭奪,根本就無君無臣、無父無子。帝王無情。禮親王當年對廢太子也沒有手軟。
不錯,因為他在廢太子事件中表現(xiàn)積極,一定程度上確保了當今皇帝的帝位??墒钱斈陞③缽U太子,禮親王自己又何曾顧念過兄弟手足之情。
既然李遠都這么說,大概已經(jīng)覺察皇帝心意已決。
言官也是官,有的更是官場上的老油條。這些天來,到李宅的言官越來越少,也說明事態(tài)越來越明。
禮親王大概是沒人能救。
“既然如此,父親還準備上書么?”十月問。
“是?!?p> “可您自己都說已經(jīng)坐實?!?p> “不錯,人證、物證俱全,脈絡(luò)清晰,簡直無懈可擊。但問題就在于……”
“在于什么?”
“太完美了?!崩钸h看向十月,“姑娘,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我陪你看志怪,總是在講完每一個故事之后告訴你說,這些都是假的?!?p> 十月不解,點點頭:“記得?!?p> “爹爹為什么說它們都是假的?”
“因為……”十月這便明白了過來,“因為太巧合了?!?p> “對,近乎完美的巧合?!崩钸h含笑,“你還記得。很好。眼下有關(guān)禮親王之事證據(jù)上無懈可擊,幾乎已成定論。但問題也恰在這里。一切看起來過分縝密,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就好像是……有人提前寫定了一樣?!?p> “所以,父親您要以此為理由,向皇上上書么?”
李遠沉默。他也知道,既然證據(jù)完整,三法司會審也即將定罪,那么以證據(jù)過于有力為由上書翻案,看起來不啻個笑話。
“我心中有疑,不得不發(fā)?!?p> 有了這句,十月再無言了。
她知道自己父親的秉性。多年的官場歷練,以及閱讀人間志怪的小小愛好,讓李遠養(yǎng)成超脫表象來看待事物習慣。這次禮親王資敵一事在李遠整個官場生涯并不多見。他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寒風吹來,吹得屋內(nèi)三人一陣警醒。李遠伸手關(guān)窗,卻聽身后一陣啜泣之聲,回過頭來,原來是張氏。
見女兒勸丈夫無果,張氏不知何時,再度低頭抹起淚來。
李遠眉頭微微一皺,道:“好了,怎么平白哭了起來?”
張氏抽了下鼻子:“我哭是不是平白無故,你還能不知?這輩子我跟了你,一路走來都很平順。我們女人在家里還能求什么,無非是闔家安康罷了。”
“我為官持正,所言皆自真心,不藏半點私利。就算冒犯了權(quán)貴甚或皇上,也同樣問心無愧。你不必擔心的?!?p> “唉?!睆埵祥L嘆一聲,聲音小了下去,“既然跟了你,你怎樣,我便怎樣。反正死也是同穴,我有什么好怕。我只是擔心咱家女兒。女兒年輕,日子還長,她還要往下過,我們?yōu)樗蛩愦蛩惆伞?p> 李遠靜立良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