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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傾國

42 離京

十月傾國 崇文宣武 3732 2021-01-29 14:07:24

  十月想到了去死。

  家破人亡,萬念俱灰,她怎么不能去死?

  但是她不忿,她氣不過,她不能就這么被人輕易地給整垮了。

  自己去死,大概是很多人非常想要看到的結(jié)果。明悄、明正,還有其他許許多多串聯(lián)起來想要扳倒禮親王和李遠的人。十月去死才是遂了他們的愿,十月死了他們更可以高枕無憂。盡管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眼下正在盡享勝利后的喜悅,根本不把十月這樣的弱女子看在眼里。不過十月知道,只要人還有一口氣在,就始終有翻盤的希望。哪怕只有極其微渺的一點,也好過一了百了。

  如果她死了,可就真什么機會也沒了。

  明悄離開后的第三天,對十月的判罰正式下來。她“私泄考題”最大惡極,皇上開恩免于死罪,但要削籍為奴,發(fā)配野莊。十月是在正午的時候,被衙役與其他類似的女犯一起押送上路的。之所以選擇正午,是為了公開羞辱。行走在京師最熱鬧的街道人,來來往往的人都清楚看到這群面容污穢、戴著刑枷的女子。

  百姓并不知道他們犯了什么罪,但能被這樣處置的,自然都不會是什么好東西。他們一邊看,一邊笑,有的人還發(fā)出惡狠狠的咒罵。罵她們婊子、賤人、蕩婦,盡管他們可能根本不認(rèn)識這支隊伍里的任何一人。

  十月因為過度愛上而容貌枯槁,再加上她一路耷拉著腦袋,所以就算有什么熟人,大概也認(rèn)不出來。從大理寺的牢房一路出來,穿越了十個坊市,居然也路過了李宅所在的區(qū)域。李宅的位置本不熱鬧,但因為看她們這群被發(fā)遣的女囚,還擠了不少的人??粗煜さ慕值?,十月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這路線并不是事先設(shè)計好的,只是因為其他地方人車太多,為了方便衙役才走了這樣的路。十月靠近家宅的每一步都那樣的艱難、疼痛。她好似行于刀尖,每一步心頭都要滲出血來。

  她不想抬頭的,但最終還是悄悄提了提眼睛。她離家多久了?兩個月?三個月?時間不算長啊,怎么李宅的門庭已經(jīng)如此蕭條、衰???門額上的牌子已經(jīng)不見,門前的石磚縫隙里居然長出了幾株高草。父親死了,母親張氏雖然也被發(fā)配為奴,但處置與十月到底有所不同,母女倆甚至不能見上一面。

  張氏是沒有被收監(jiān)的。大概已經(jīng)在這段時間里遣散了所有的仆人,獨自一人守著空宅,等待丈夫和女兒的回歸。只是張氏最終等到的只是李遠的死訊、十月的削籍,以及她自己流徙的旨令。

  一想到母親在獨守空宅那段時間的孤寂、無助、恐懼和彷徨,十月的淚水就忍不住落了下來。

  她好恨,亦好悔。她不知道該怎么彌補,覺得自己作為事情的由頭,簡直是個錯誤。

  越過家宅,女犯的隊伍離西北門近了。那是她們將出城的地方,也是一處相對冷清的所在。雖然冷清,但因為有她們而同樣擠滿了人。十月以為就這樣了,只要出了那高高的城門,自己就再也不是什么貴女,甚至不是民籍,只是一介奴仆,為人驅(qū)使的兩腿牲口而已。那樣也好,至少能離開這傷心地,離開這里所有的悔恨和屈辱。

  只是十月沒想到,就在這出門前的最后一里路,還有人要給她難堪。

  隊伍停了下來,因為有人擋在了前面。

  擋住隊伍的是個女子,這可有些莫名。衙役忙著出發(fā),自然是很不耐煩。剛要開口喝問,但是這女子眼明手快,假意上前跟衙役說話,卻連忙往其中一人手里塞了一些東西。那衙役輕輕掂了掂,然后閉了嘴。

  要讓衙役這么干脆地閉嘴,可見那把碎銀子可算足量。衙役對女子做了個眼神,女子立即高聲起來:“今日我是來送別昔日好友的?!?p>  這聲音一響起,十月就忍不住抬了抬頭。

  居然是蔣寧寧的。

  蔣寧寧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她的父親也是王爺一黨,這次事情是不是也受到不少牽連?

  十月偷偷地看著不遠處的蔣寧寧,身上已無華服,儼然是一副丫鬟的裝扮。她身姿輕弱,神情有幾分憔悴??吹檬掠行┖伞2贿^既然是蔣寧寧來送,她自然要應(yīng)聲。不過十月這副面目,又實在自慚。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而蔣寧寧也沒能從這一群骯臟的女犯中認(rèn)出十月。她有點兒著急了,頓時高聲:“十月!我要送別的人是李十月!十月,你在這里嗎?十月是我好友,她本是京中貴女,乃是翰林李遠大人的女兒。只是因為與父親勾結(jié),泄露春闈考題,讓與自己有私情的士子高中,對其他士子十分不公?;噬现懒?,判其父親死罪,判李十月削籍為奴。雖然她犯下如此大錯,但今天受到了懲罰,我還是當(dāng)她為朋友,故來相送……”

  十月聽到這里,猶如五雷轟頂。

  這是在相送嗎?還是來揭十月的短?何況蔣寧寧所說根本不是事實,倒是一套很好的栽贓的譜子。十月內(nèi)心又驚又悲,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蔣寧寧自己,大概是受了脅迫的。

  是呀,蔣寧寧的穿著已經(jīng)根本不是貴女的模樣。她像個丫鬟,又像個傀儡,身后仿佛纏著透明的絲線,被人操縱在手。蔣寧寧的家里一定也受到了王爺案的牽連,生死只在首輔大人的一句話罷了。在這樣的局面下,明悄操縱蔣寧寧,把曾經(jīng)跟自己不對付的蔣寧寧當(dāng)下人一樣使喚,同時又公開羞辱了十月,真是一石二鳥。

  蔣寧寧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扎在十月的心底。圍觀的人群已經(jīng)發(fā)出奚落和諷笑,“喲,這樣的貴女呢還有?”“說是‘貴’,我還比誰都賤。”“可不得賤唄,不賤能在這隊伍里頭?”

  種種羞辱加之一身,甚至連同隊伍里的其他女犯也覺得好奇,沒想到自己身邊居然有如此人物。落架的鳳凰不如雞,大家半是好奇,半也是要看笑話。處于谷底的人總是更樂意從別人的不堪中汲取力量。

  一片非議,有的人已經(jīng)高聲讓十月出列,“讓大家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樣!”“敢做就得敢當(dāng)啊!當(dāng)初想好著姘頭的時候就得考慮現(xiàn)在一天?!薄罢O,你們說送行的這姑娘還是仁義,就那種賤人也值當(dāng)送的?。?!”

  十月羞慚至極,簡直恨不能找條地縫里鉆進去。她悲傷,但內(nèi)心更多的是憤恨。不知道這街道兩旁的樓宇里頭,有沒有那樣一雙得意洋洋的眼睛,看著她在這出城的最后一個將丑出盡。

  如果對方非要看她出丑才肯罷休的話,十月倒也并非不愿意。

  這只是在她內(nèi)心的仇恨里多加一分罷了。十月的心慢慢成繭,慢慢硬化。羞恥已經(jīng)不是她的特權(quán),她已經(jīng)被剝奪了一切。

  既然這些旁觀者想要看一看賤人的模樣,那自己便成全他們好了。

  十月往前邁了一步。

  突然,街巷的右邊突然起了騷動。圍觀的人群里爆發(fā)“哎喲、哎喲”的聲音,下一個瞬間,人就倒了一大片。

  居然是有人打架,而且都是些彪悍的漢子,一邊打,一邊口里烏拉烏拉地罵著聽不懂的話。這場面十月見過,她很快就回想起來:這是胡人在打架。

  西北門這邊的確是片胡人的聚居區(qū)。來京師常住的胡人大都是商販,帶來西域的奇珍,又把中原的貨物輸往草原以及更遙遠的地方。因此這一片商業(yè)頗為繁盛,但胡人性格暴躁,用中原人的話來說就是不習(xí)王化,凡事喜歡拳頭上見真章,動刀槍也不是少數(shù)。

  眼下就是胡人的一場斗毆,這場面大得,連那兩個押送的衙役都嚇得面如土色。幾個壯漢你推我搡,拳拳到肉,其中一人抱著另一人的腰部,一個猛沖。

  直接把女犯的隊伍都給沖散了。

  十月很不走運,就在這被沖擊人員之中。

  沉重的枷鎖讓她很難穩(wěn)固住重心,腳下歪了兩步,就頭重腳輕地跌了下去。

  混亂還在持續(xù),胡人們的斗毆可都是來真的,兇狠得像是要殺人。周邊圍觀的群眾現(xiàn)在哪兒還顧得上看熱鬧,早就各自拾掇東西四散奔逃?;靵y之中,蔣寧寧自然也不敢多呆,很快就溜得沒影。前面不遠的城門處有官兵把守,發(fā)現(xiàn)了這邊的狀況便急火火往這邊跑。但因為距離尚遠,一時之間還管不到。

  地下那個撞人的漢子最為孔武有力,幾下子就打翻了好幾個人。他就如同獸群里的雄獅一樣,利落果決地收拾了所有的對手。在平定了場面之后,他半跪在地,膝蓋下面頂著一個嗷嗷求饒敵人。一雙發(fā)紅的眼睛還在兀自逡巡,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挑戰(zhàn)者。

  這一幕可是把兩個衙役給看待了。他們連忙扯著犯人手里的繩索,想要趕緊把隊伍拉走。可隊伍里好些人都被撞到,一時之間又無法起身。衙役想要去扶,可這幾人里有的離那“雄獅”非常近。

  比如說十月。

  十月在地上奮力掙扎,但是她力氣本弱,枷可是架在脖子上的,怎么方便使勁?因此她踢著兩條腿在泥地里掙扎,半天卻也沒能翻身。這一刻的十月可算是感受到了烏龜們的痛苦。小時候她養(yǎng)過一只,最喜歡的游戲就是把龜殼翻過來,饒有興致地看它如何脫困?,F(xiàn)在的十月回想起這一幕,真是對那只可憐的小烏龜抱歉至極。

  她這翻撲騰,倒是引起旁邊人的注意。

  “雄獅”看向了十月這邊。很巧,十月也往他瞥了一眼。于是看清了他的面目。

  真是巧了,他不是那個“侯”么?

  受降禮上出手救皇上的那個侯,被賜了姓的那個侯。

  上次十月還在別的坊市見過他。當(dāng)時也是打群架。這些胡人,真是喜歡把草原的風(fēng)俗往中原帶。都已經(jīng)尊貴為侯,卻還是要親自下場打架?;仡^到了官兵那里,怕是又少不了一頓羞辱。

  不過十月可沒閑工夫去擔(dān)心她。她又踢了兩下腿,實在是比當(dāng)年的烏龜還要可憐。畢竟烏龜尚可手腳并用讓自己翻身,但自己雙手卻被繩縛住,根本無法使勁。

  就這樣可憐兮兮地?fù)潋v了好一會兒,旁邊的侯爺慕嶠終于忍不住開口了:“要幫忙么?”

  ……

  這是什么話?

  要想幫伸手幫一下就好了。十月心想:我像不需要幫忙的人么?

  不過她什么也沒說,慕嶠大概看出了她的倔強。于是伸手在枷上一扶。

  對他來說一切似乎是那么地簡單,他輕飄飄地就把十月整個兒扶了起來。

  他抬眼看向了十月,十月也很自然地看向了他。只是十月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沒有忘記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有多么地愧對旁人。她立即別過臉去。

  慕嶠亦沒多說。前面的衙役已經(jīng)開始粗暴地扯人。女犯們手上的繩索彼此相連,前面一扯,后面就跟著踉蹌。

  十月險些又沒站穩(wěn),往前一栽,但好歹沒有再度跌倒。

  “留神?!蹦綅f。

  留神。

  這是十月離京之前,有人對她說過的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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