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一夜驚魂

　　鄭深站在渡口，望著遠(yuǎn)處的河面。河水在不遠(yuǎn)處的山腳下拐了一個大彎，把他的視野局限在山的這邊。

　　山是青色的山，水是黃濁的水，夾在山水之間的天空有些模糊。

　　鄭深極目遠(yuǎn)眺，似乎想望穿青山，看到山那邊的世界。

　　他一向自以為看得透徹，如今卻有些遲疑，心里總有個念頭頑強地冒出來，任他再怎么努力也無法忽略。

　　“夫子，您看，船來了！”他的思緒被身邊弟子的呼聲打斷。

　　一艘船正繞過山腳向他們駛來，船上的風(fēng)帆扯得滿滿的，好像是一幅白色的旗幟。

　　“太好了，這下百姓不會挨餓了！”弟子在旁邊高興地說道，“夫子，您為家鄉(xiāng)做了件大善之事??！”

　　“不是我，是陛下，陛下……真是個好孩子?！编嵣畈恢雷约簽槭裁磿Q皇帝為孩子，這不符合任何禮法，也不符合他穩(wěn)重的個性。好在身邊人的注意力都在運糧船身上，沒人注意到他的錯誤。

　　更多的糧船轉(zhuǎn)過山腳，在河面上鋪開，十幾艘船順流而下，不一會兒便到了渡口。

　　孫八達(dá)第一個跳上了岸，向鄭深見禮，寒暄之后道：“后續(xù)還有船隊，稍后便可抵達(dá)?！?p>　　他向四處張望，“無染兄呢？沒來么？”

　　鄭深聽了心里一沉，因為無染正是鄭白的表字。

　　那時交通極不發(fā)達(dá)，又逢亂世，異地之間幾乎斷了書信往來，鄭白隨孫八達(dá)離開鄭縣后并無消息傳回來，鄭深一直以為他已到達(dá)上郡，直到與孫八達(dá)再次見面，才得知他并未北上。

　　“黃龍？他在黃龍離開……”鄭深略一沉吟，便不再繼續(xù)糾纏此事，只問些孫八達(dá)一路的情形。

　　“好像又要大戰(zhàn)了，上郡亦在征發(fā)士卒，準(zhǔn)備南下，更別提左馮翊。”孫八達(dá)壓低了聲音，“戰(zhàn)場好像離此地不遠(yuǎn)，衙縣附近士卒尤多，若是再晚幾天，恐怕船都過不來了?！?p>　　孫八達(dá)十分著急，催著趕緊卸貨，速速回去，生怕回程中發(fā)生意外。雖然孫家作為京兆大賈在官方很有些關(guān)系，但是在戰(zhàn)爭時期，一切關(guān)系都靠不住了。

　　翟興早早率后勤大隊過來，帶著數(shù)千征發(fā)來的民夫，牛馬車輛不勝計數(shù)，七手八腳地把糧裝運了，全送到臨晉縣城去。

　　從重泉渡口至臨晉縣城不過五十漢里的路程，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的四十里，路況還是可以的。唯一擔(dān)心的是敵軍，包括更始軍和鄧禹軍，都是需要防范的對象。畢竟他們都離得不太遠(yuǎn)，更始左輔都尉的兵馬就在兩百里外。

　　無數(shù)斥候被放了出去，對沿線幾十里進行偵察，軍隊整裝待命，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對突發(fā)情況，孫易更是帶著一曲士兵北出五十里，主動去阻擋可能出現(xiàn)的敵軍。

　　一直忙到第二天早上，所有的糧都裝上了車，鄭深才舒了口氣。賑災(zāi)和屯田之事已交待清楚，購糧之事也忙完了，皇帝交待的事情都有了著落，自己也算有始有終，可以安心離開了。

　　可是當(dāng)他坐在北上的馬車?yán)飼r，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還是頑強地鉆進腦海，讓他無法靜下心來。

　　他只好用早已想得清清楚楚的理由來不斷說服自己：陛下還年幼，縱使早慧，怎么能與正當(dāng)盛年、威名震于天下的劉秀相比？赤眉軍軍力雖然強盛，但并不在陛下掌握之中；劉秀手下人才濟濟，陛下身邊皆是盜賊；劉秀已占據(jù)河北、河內(nèi)、河?xùn)|大片土地，陛下卻只有幾個臨時占據(jù)的縣城……

　　可是不管怎樣，他的心里始終是沉甸甸的，完全沒有當(dāng)初想像的小鳥飛出牢籠的輕松感。

　　他做事一向篤定，即便面臨亂兵盜賊，也從來沒有像如今這般患得患失過。鄭深對自己有些不滿，事情都做出來了，還想個什么？

　　這時車外傳來隨行弟子的聲音：“夫子，天色將晚，不如在前面的村子借宿一晚，明天再走吧！”

　　鄭深道：“不必歇了，連夜趕路吧！”

　　在古代走夜路可不是件輕松的事情，百姓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夜生活的習(xí)慣，就連點燈都是件奢侈的事兒。那時的黑夜是真的黑，尤其是野外，沒有什么建筑標(biāo)志，只能依靠星星月亮，還有馬車前一盞燈籠來指引道路。

　　可鄭深堅持要走，越快越好。大戰(zhàn)在即，此時若不抓緊北上，恐怕過幾天道路不通，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還有一個隱約的擔(dān)憂，自己雖然把事情都交待得清楚明白，可并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想的，他終究是離開了陛下，轉(zhuǎn)投到另一陣營，很有可能被視作背叛。

　　鄭深是偷偷出行，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防備的就是小皇帝翻臉無情。此時他只想抓緊趕路，盡快離開羽林軍控制范圍，這樣即便皇帝反應(yīng)過來也是鞭長莫及了。

　　幾個人摸黑走了一夜，只在半路稍作休息，用了些干糧，個個疲憊不堪。終于天色放亮，眼前的道路又清晰起來，鄭深稍稍松了口氣，命弟子停車，下車來活動活動腿腳，也讓馬兒歇息吃草。

　　鄭深坐在樹下，弟子捧著清水奉上，遲疑道：“夫子，昨夜趕路時，后面隱約有燈光，不疾不徐，只在我們身后不遠(yuǎn)處，一直跟了一夜，不知是急著趕路的商賈還是欲行劫掠的盜賊。”

　　鄭深道：“若是盜賊，夜里早就下手了，焉能等到天明？莫要多想?！?p>　　他雖然這么說，心里卻有些驚懼，這年月在外遇盜實在是太平常了，可是跟了一夜就有些不尋常了。難道小皇帝對他早有防備，此時要下狠手？

　　若真是如此，就憑這份心機和決斷，這個十五歲的孩子也真算得上是一個梟雄了。

　　他向身后的方向張望，卻被灌木遮擋了視線，見不到什么人。再上路時，鄭深讓車夫加快了速度，馬車一路顛簸著，又奔出去十幾里，這一路后面的追兵若隱若現(xiàn)，有時遠(yuǎn)遠(yuǎn)地見到些人，有時又沒了蹤影。

　　在一個岔路口，鄭深改乘車為騎馬，帶著兩個弟子向西去，卻命車夫趕著空車向東走。又奔波了半日，終于后面不見了追兵，看來是走錯路被甩掉了。

　　鄭深稍稍松了口氣，依舊不敢大意，快馬加鞭，一刻也不敢耽擱。等到日頭西去，天邊一片昏紅，三人已經(jīng)疲累不堪，正想找個地方借宿，忽見迎面來了一伙人，有五六十人左右，個個衣衫襤褸，手里提著棍棒磚石。

　　這些人見了鄭深幾個人，呼啦啦圍了上來，不由分說都拖下了馬捆綁起來。

　　這下子是真的遇到強盜了。

　　眾人的盤纏被搜刮干凈，馬匹也被聚攏在一旁，最受歡迎的還是他們隨身攜帶的干糧，被眾盜瘋搶了去分食。可三個人的干糧哪能夠幾十人吃？強盜們明顯還餓著肚子，眼睛只在幾個俘虜身上打轉(zhuǎn)。

　　一個人叫道：“現(xiàn)成的馬，殺一匹吃就好?！?p>　　一個頭目樣的人說道：“馬匹不能殺，實在走不動了可以騎乘，再說了，馬可值錢了，萬一前面村鎮(zhèn)有糧，還能換些糧吃，殺了太可惜了。”

　　他的眼睛只在三個人身上打轉(zhuǎn)，那目光讓人莫名的覺得害怕。

　　終于這頭目開口道：“還不如殺一個人，馬肉太硬，不如人肉可口，尤其是人心，剛?cè)〕鰰r還熱乎乎地在跳，丟進鍋里煮一下，切成片蘸點粗鹽，別提有多新鮮美味！”

　　話音剛落，鄭深的一個弟子便吐了一地。

　　那匪首哈哈大笑，指著他道：“就是他了，還有他，這兩個年輕，肉嫩，那個太老了，吃了塞牙，實在沒有肉時再吃他?！?p>　　話一出口，兩名弟子都發(fā)抖戰(zhàn)栗，即便是見慣世事、向來處事不驚的鄭深也禁不住膽寒。

　　他說道：“老夫家中頗有資財，豪杰若能隨我歸家，當(dāng)傾家奉養(yǎng)各位……”

　　匪首不耐煩地道：“少啰嗦，再多話先割了舌頭，這世道只有自己養(yǎng)自己，別人誰也指望不上，現(xiàn)在騙我等過去，到了你家就關(guān)門放狗！”

　　眾盜都去拾柴生火，將三人丟在旁邊的樹下，一名弟子早嚇暈了過去，鄭深也是冷汗涔涔，夏天的暑熱和燃燒的火堆絲毫抵擋不住心中的寒氣。

　　天黑了下來，火焰噼啪地燃著，鍋里的水咕嘟嘟地冒著泡。

　　鄭深看著這一切，感覺真像是做夢一樣，原來傳說中的大饑荒時吃人肉竟是真的，沒想到這種事情會落到自己的頭上，學(xué)問大家淪落為他人的口中食，一肚子詩書、滿懷的抱負(fù)都將付諸東流。

　　突然他有了個奇怪的想法：莫不是自己有負(fù)于陛下，受到上天的懲罰，才落到如此悲慘的結(jié)局？

　　一個老盜過來，向著他嘆氣道：“唉，非是我等非要做這食人的惡事，實在活不下去了！今年糧食雖沒少收，可強盜卻更多，半年時間，強盜上門了幾次，把村里錢糧都搶光了，老的小的都餓死了，官府也不管，還只顧著催收賦稅，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嗎？聽說南邊有個小皇帝，他是個大大的善人，白給百姓飯吃，咱們就想去碰碰運氣，全村人都離開了家，可走到半路餓死了一半，只剩下這么多人。你們從南邊來，可知道那邊真的有皇帝在賑災(zāi)施粥嗎？”

　　一名鄭門弟子掙扎著叫道：“我等便是賑災(zāi)之人，專門在鄭縣施粥的！老丈救了我等，便帶你們?nèi)ム嵖h就食，絕對不會餓死一個人！”

　　老盜笑道：“這娃兒說謊也說得這么不真。”

　　鄭深道：“不瞞老丈，老夫便是皇帝陛下的郎官，專辦賑災(zāi)之事，此次專程來購糧。我三人先走，后面還有大隊人馬，若是殺了我等，他們來時見不到老夫，必將爾等全部剿滅！”

　　老盜倒有幾分信了，找那匪首去說，卻被他幾句話斥退。匪首向鄭深叫道：“你這老家伙已是待宰的羊，還敢出言恐嚇！若你真是賑災(zāi)之人，乃是救民于水火的義士，咱們自然不會傷害于你，可你借著義士的名頭嚇人，那便是加倍的可惡了?！?p>　　兩個弟子忙賭咒發(fā)誓，說他們講的全是實話，幾乎把自己的祖宗都賭了進去，古人對于發(fā)誓還是比較嚴(yán)肅的，這次連那匪首都有些信了。

　　“你說后面還有人來，那便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無人來尋，便殺了你們?nèi)齻€吃肉！”

　　匪首宣布了他的決定，命人殺了匹馬，一群人便圍著鍋啃起粗硬的馬肉來。

　　鄭深三人又餓又累，再連著擔(dān)驚受怕，那滋味絕對不好受。

　　更要命的是，后面的人已被他在岔路口設(shè)計引開，不知是否能找回到這條路上。當(dāng)時一直怕被人追上，如今反而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