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夜雨未停,趙原撐著傘,去看了官府張貼的通緝榜。
無面殺手的名號由來,乃因見到他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沒人提供信息,通緝榜上便只畫了一個沒有臉的男人。
“還真是‘無面’殺手?!壁w原嘀咕了一句,在街上走著,忽然后腦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聞到一股沉香和甜酒味道,周身暖融融的,似乎躺在被窩里。
“郎君,你醒了。”嬌柔嗓音如輕風拂耳。
趙原大驚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只穿著薄薄一層單衣,枕畔還有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他急忙翻下床,環(huán)視四周。
這里是女子閨閣,正北角,紅玉珠簾隔出一間茶室。另有一戴面紗的女子跪坐于茶室檀木案前,用紅燭溫酒,舉止優(yōu)雅,顯出幾分神秘和不同。
木案上放著一張絲桐,案角香爐輕煙繚繞,熏得整個屋子秾麗醉人。
趙原想問這是哪里,忽然大門從外被打開,走進之人正是宋鵬,以及兩個小跟班。
“小胖子,你又想干嘛!”
“小胖子?”宋鵬不滿地重復這個稱呼,惡狠狠瞪著趙原,“趙二郎,本郎君之前好心相邀,你不識抬舉,這不還是來了?清什么高???我看你享受得很嘛!”
趙原悶頭挨了一棒,腦袋現(xiàn)在還疼,聽了宋鵬這番話,終于想起來,之前宋鵬是要請他到藝彩樓還是采藝樓來著。這小胖子真可惡,邀不動人就用強的,作惡作到風雨無阻的份兒上,當真敬業(yè)。
他斜了宋鵬一眼,快步走到門口,被宋鵬伸出的一只肥手攔住。
“別著急走呀,你剛醒,事兒還沒辦呢。”宋鵬賊呵呵笑道,“快回床上辦事兒!我們旁觀,絕不打擾,哈哈哈……”
趙原厭惡地推宋鵬:“滾開!”
宋鵬用肥碩的身軀擋住門,趙原一推推不動,只好雙手拉扯。倆小跟班過來幫宋鵬,想把趙原的手從宋鵬肩上拽下來。
“乖乖束手就擒吧,你逃不掉的?!彼矽i穩(wěn)如泰山靠在門上,邪笑,“本郎君又不是要吃了你,是好心給你喂食的,你弄明白沒有?”
趙原敵不過兩個跟班的力氣,在手被拽得離開宋鵬肩膀時,順勢給了小胖子一巴掌。
“?”宋鵬,“你們干什么吃的!把他的手給我抓住,抓住了!”
方才與趙原同枕的女子,躲在床角,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四個男人打架。
倆跟班兒會點擒拿功夫,很快制住趙原雙手。
宋鵬挽起衣袖:“敬酒不吃吃罰酒,本郎君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小胖子不是你能胡亂叫的!”說著準備一巴掌還回去,反被趙原一腳踹在褲襠。
這一腳力道之大,看得床角女子不禁捂住眼睛。
“嗷!”宋鵬捂住命根,痛得原地打轉兒,臉漲得通紅,怒罵,“你們兩個飯桶,為什么沒把他的腳也抓住!”
趙原知此舉一定會引來宋鵬瘋狂報復,但他想起韓宣禺所言,便沒忍住。此時他雙手雙腳分別被兩個跟班抱住,隨后就挨了宋鵬一記耳光。那惡郎沒修理的尖利指甲,把他臉刮得火辣辣疼。
“還敢踹我?我看你今天是不想活著回去啦!”宋鵬離開門,換了個寬敞好施展的方位,高高提起右腳,瞇虛眼睛瞄了瞄準頭,發(fā)誓要踹回去。
啪!
一聲巨響,宋鵬腳沒落下,身側木門突然破裂崩飛。
門內眾人俱一驚,定睛一看,門上出現(xiàn)了一個大窟窿??吡?,隨著踢門的落腿動作,一個瀟灑男人衣襟翻飛。
宋鵬呆立原地——又是這個家伙!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認識以來趙原頭回發(fā)現(xiàn),梁成譽這般高大威猛、英武不凡。
只見梁成譽踏著碎木走進房間,拍了拍宋鵬臉上肥肉:“剛在外頭看到你們仨兒鬼鬼祟祟就知道沒好事,還好我決定跟過來看看。你們居然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又欺負趙原來啦!”
宋鵬雙腿打顫,支支吾吾地道:“我們就想……跟趙郎君交朋友,你看!本郎……我還掏銀子替她請小娘呢。”趙原昏迷期間,他們去了趟春風樓,還到路邊攤吃了個醬肘子。
梁成譽喝道:“趙原是什么身份,憑這兩個低賤煙花女,也配伺候他嗎?”
“不配不配……”宋鵬連連搖頭,見梁成譽沒動手,趕緊帶頭連滾帶爬地逃,遠了,才敢投來惡毒目光。
“切,無趣?!绷撼勺u還想耍耍威風,不料宋鵬這般無膽,吃過一次虧,就怕成這個樣子。
這時,床角女子裹著衣衫上前,忐忑說道:“郎君,我不是藝彩樓的,我是對面春風樓的。”
“對門的怎么在這兒?”梁成譽隨口一問。
“宋郎君說,藝彩樓不給面子,堅持只賣藝,所以喊我來伺候趙郎君?!迸拥?,“銀錢我不賺了,你們可不可以放我回去?”
“走吧走吧?!边@女人長得不行,梁成譽沒空搭理她,鼻子已經被滿屋酒香吸引。
珠簾后的女子還在溫酒,因戴著面紗,不知在經歷自家房門被踹爛之后是何表情,只那氣定神閑的模樣,頗有大家閨秀的修養(yǎng)。梁成譽來到珠簾前,伸手取了一杯酒。
“好酒,真暖?!彼B飲好幾杯,也不征詢溫酒女子的同意。煙花女子嘛,存在的意義就是討好男人,有男人喝她的酒,是賞臉。
“你真是走到哪兒喝哪兒?!壁w原奪過梁成譽手中酒杯,放回檀木案上,推了推他,“快走吧,我好冷?!?p> 天上涼雨紛紛,疏風過漏窗。趙原穿著單薄直打哆嗦,臉也凍得發(fā)青。
梁成譽自然不希望朋友凍病,可當他抬腿要走時,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了。
趙原不見梁成譽跟上,走了兩步折回:“磨蹭什么……”話未說完,胳膊被扯住。
“酒里,有毒?!绷撼勺u痛苦地抓著趙原,隨即手一松,倒地不醒。
趙原撈了一把沒撈住,抬頭看向珠簾后。
溫酒女子掀開珠簾,慢悠悠走出,面紗隨風微微擺動,柳腰花態(tài),身段好得無可挑剔。
趙原:“是你在酒里下毒?”
“不錯。”
“你為何害他!”
女子眼中劃過一絲輕蔑,緩啟朱唇:“被命運拋棄的女人,憑借才藝謀生,理當受到尊崇,豈容臭男人出言侮辱?”
回想梁成譽說過的話,倒有一句“低賤煙花女”。得知是言辭冒犯了她,趙原賠禮:“是我朋友失言,我替他向娘子致歉,還請娘子解毒?!?p> “妙翼不想惹上官非,但要我解毒,卻有一個條件?!弊苑Q妙翼的女子道,“妙翼一生研究醫(yī)術和毒術,苦無試驗之人。如果郎君愿意成為嘗毒人,妙翼自當救您朋友?!?p> 趙原往前移步,立于女子面前,身高優(yōu)勢讓他有了幾分底氣:“你不怕我報官?”
“那得看地上這位能否撐到那時。別怪我沒提醒郎君,此毒一刻鐘即會要人性命?!迸思氂昃d綿般的嗓音,透著令人不適的陰寒,“再者說,臭男人自己貪杯,也要怪在妙翼頭上么?”
趙原按捺下怒氣,心道只是嘗毒而已,事急從權,梁成譽命在旦夕,只能先爭取時間,再尋化解之法。問:“如何嘗?”
“妙翼會不定期給郎君毒藥和解藥,驗證藥效。放心,不會要郎君的性命,只是毒發(fā)時會受點苦。”她伸手進荷包,掏出一粒黑色毒丸,“這是我昨日剛煉的——魘毒?!?p> 趙原接過后立刻咽下。
妙翼微微愣神,不曾想到,以命換命這樣事竟有人這般爽快,稍稍仰頭,便把這個男人的模樣印在了腦海里:“可別想報官逼我交出解藥,妙翼性子烈,大不了以命抵命。妙翼的命可比不上郎君的金貴,這不是筆劃算的買賣?!?p> “可以救他了嗎?”趙原冷言打斷。
妙翼又從荷包里掏出另一粒藥丸,用那惑人朱唇說道:“你吃的‘魘毒’會在兩個月后發(fā)作,解藥還在煉制階段,但我不保證一定能煉成哦。此藥對‘魘毒’亦有延緩之效,只此一粒,你可以選擇,用它救朋友,或者救自己?!?p> 對女人的反復試探,趙原很不耐煩。他發(fā)現(xiàn)自己討厭她眼中的玩索意味,還討厭,被威脅。
“如何?還是自己的命更寶貴是么?”誤以為趙原的沉默是在權衡,妙翼杏眼彎彎含笑,嗤道,“虛偽男人?!?p> 趙原把解藥放梁成譽嘴里,灌了點茶確保其咽下,而后起身,回敬妙翼說道:“人心經不起試探,你用這般決然的方式,若是想追尋真情義之類的答案,只會令自己更加失望。”
妙翼凝眸,笑意不再,眸中冰寒好似窗外冷雨,凝結在趙原臉上。
趙原并不回避這刺骨目光,仿佛越是冰冷,越能讓他頭腦清醒。不管這個女人當真需要他試驗毒藥,抑或只想捉弄他,這個時候,都沒時間過多揣測。
“我朋友何時能醒來?”他問。
“這支香燃盡,就能醒了?!泵钜硎掌饠骋猓謴蛷娜?,移步珠簾后,于絲桐前坐下,重拾笑意,“郎君請耐心等待,妙翼愿為您彈奏一曲。”
“不必了。”趙原一刻也不想多呆,從被窩里翻出自己的衣裳,扶梁成譽出了房間,于附近客棧休息。
一炷香后,梁成譽醒轉。兩人各自撐著一把傘,并排走在落雨的街道。
“這雨真煩!倒霉透頂!我梁成譽這么英俊瀟灑聰明可愛的人,竟被個藝女算計,傳出去還怎么在江湖上混?趙原你說我剛才是不是很丟臉?瞧,你默認了,果然就是太丟臉,我一世英名就這樣毀了!不報此仇非君子……”
一路上,梁成譽腦補著毒女殘害俊男戲碼,一個勁兒撓頭皮,發(fā)型都給整亂了。趙原尋思自己吃了毒得找大夫瞧看,根本沒聽他自說自話個啥。
梁成譽不知道昏迷后發(fā)生的事,還以為小小藝女不敢真把人毒死,念叨:“還好毒不厲害,這么會兒功夫自行消散了。”威脅趙原:“我這次的糗事你不許跟任何人說,否則你死定了!”
總算得到一聲“嗯”的回應。
“多說一個字你會死呀?”梁成譽滿目挫傷,“死樣兒,也不安慰安慰我。”
“你煩不煩?老是‘死死死’地說我!”趙原心想,若那毒女煉不出解藥,自己真會賠命。
梁成譽對趙原的態(tài)度相當不滿:“你知道我最討厭你哪一點嗎?”
趙原不答。
“就是這冷傲性子!”梁成譽道,“跟你講話真沒勁,你壓根兒沒有同情心,你的世界好似只自己一個人,對別人的痛苦充耳不聞!”
“早跟你說,管住自己的手和嘴,你偏不聽!”
“我從來都這樣,你看不慣,可以不要和我做朋友??!”
趙原咬牙忍了,畢竟梁成譽是為了他才到藝彩樓來的,可自打認識這個所謂的“朋友”,他的世界就不再安靜:“話說在前頭,你若再偷東西被人追,口無遮攔被人毒,我就見死不救了。”
梁成譽不知趙原這次也救了他,還以為指的之前:“江老頭的事就是個意外!我不就讓你脫個衣服配合演場戲,說得少了塊肉似的,記到現(xiàn)在。還不是怪你不肯借銀子給我,我只好劫富濟貧咯。”
“有借有還才叫借,你自己算算欠我多少錢?”
“你這么有錢,跟我個窮人斤斤計較!”
“別想賴,賬我都記著呢!”
梁成譽翻了個白眼:“要不這樣,你拜入我門下唄,跟我學妙手空空,不然,學點兒功夫也成,我欠你的錢就當?shù)謱W費?!?p> “休想。”苦于找不到東西堵梁成譽的嘴,趙原加快步伐。
梁成譽緊追不舍:“別忘了我們約好后天去釣魚喲?!?p> “知道了,你別再跟著。”
“對了,趙原,你成親這么些日子了,跟我講講你和夫人的房中趣事唄?!绷撼勺u一點兒也沒撤退的意思,眉毛一挑,邪念叢生,“就是那種事誒,你懂的吧?”
對上那張聽故事的期待面龐,趙原會意似的點點頭,道:“懂啊,你知道無面殺手嗎?”
“啊?”梁成譽一愣。
一路都在扯淡,冷不丁冒出這么個問題,他不及思索,本能答道:“沒……聽說過,不清楚,怎么了?”
趙原停下腳步:“梁成譽——”
“嗯?”梁成譽跟著站住。
“你,就是無面殺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