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說了許多許多，許是當(dāng)時我年歲尚小，那些叮囑的話語已然連不成串。
可我依舊能夠拼湊出我們出生時候的驚心動魄。
石家人生能視魂，自命為天選之人，卻也由此有著諸多禁忌。
其一，忌雙生。
雙生為陰，乃雙星相斗，視為不祥。
若是同時誕下雙生子，兩者選其一，另一人，奪其命。
而我與石沉星，恰是那雙生子。
我為先，乃男子；石沉星在后，乃女子。
父親沒有半分猶豫，選了我，放棄了石沉星。
只是他懷抱著襁褓之中的石沉星，要將她擲入懸崖的時候，他終究還是沒能狠下心腸來。
他將石沉星留在了山林之中，隔三差五地去瞧一次。
在石沉星還小的時候，父親抱的是自生自滅的心態(tài)，卻不曾想，竟是被她活了下來。
那些往事，若是父親平日訴說，我定然不放心上。
可那是他的彌留之言，他拽緊我的手，不住地去重復(fù)：‘硯兒，好好待你妹妹，護(hù)她周全。那是你欠她的，是我們欠她的。不要給任何石家人知曉她的存在，那會要了她的命，硯兒，父親護(hù)不了她周全了，唯有你……不要同你母親說，她還活著，那是她的心病，若是知曉，便是瞞不住……’
我淚流滿面，除卻點(diǎn)頭，說不出任何話語。
那一年，我方八歲，可是一夜之間，我仿若長大成人。
母親素來身體不好，且性子柔弱，所以我只一人，撐起了鎮(zhèn)魂釘一脈，同時，也接過父親交待的秘密。
我會隔三差五，在深夜的時候，去往半山，去看沉星，給她帶去補(bǔ)給，同她說話。
我踏便山坡所有的星光，看過沉星嘴角漸漸浮現(xiàn)的笑意。
我同她描繪過外邊的世界，是煙火繚繞，人頭攢動。我說鎮(zhèn)上迎賓樓的桂花醋魚，魚切了紋裹了面粉，滾了沸油，香氣四溢，再淋上熬得濃稠的酸甜醬汁，莫說是吃，光是瞧著，便能賞心悅目。我又說集市上的綢緞莊，那兒各色布匹，綾羅綢緞能看花人的眼，那花紋各異，有那牡丹國色，亦有夏荷清雅，若是制成衣裳，穿著若披云霞，恍若神仙妃子……
初起，沉星聽得津津有味，目光之中滿是憧憬。
她話不多，總是待我唾沫橫飛地講完，輕輕柔柔問過一聲“真的嗎？”
只是到了后來，她依舊是側(cè)耳傾聽，只是嘴角，永遠(yuǎn)保持著微微弧度，看不出喜怒，只是眼眸中是彌散不開的愁緒。
我能感受到她心境改變，說得更是賣力起勁。
可某一日，她聽罷我言語，兀自而言：‘那樣的繁華熱鬧，或許，我這輩子，都瞧不到了吧！哥，我是否需要困在此處，一輩子？’
她問過我的剎那，一股陰冷的寒風(fēng)吹過，將那本就微弱的燭火吹滅，屋舍之中，漆黑一片。
我慌忙站起：“我去拿火石！”
我那樣簡單地將話題岔開，不曾回答于她。
而她，待那光明復(fù)籠罩屋舍，恍若之前后，卻是緘口不語，再未問過一次那樣的話語。
或許，她早便是知曉答案了吧！
那么，問與不問，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那一年，我們皆是十二歲。
原來，在我們的不經(jīng)意間，歲月已然流逝，我們悄悄長大。
作為鎮(zhèn)魂釘唯一血脈，我的生活變得忙碌且精彩。
可是沉星的生活，周而復(fù)始。
她被我鎖在小小的屋舍之中，每一日唯一能做的，便是趴在那扇小小的窗戶前，巴巴地等待過我的到來。
可待我果真前往的時候，她可以做的，并非歡快欣喜地迎接我，而是在聽到枝葉窸窣的時候，便要迅速地關(guān)上窗戶，將自己隱藏起來。
因?yàn)橹挥心菢樱抛顬榘踩?p> 她遵循過我的叮囑，小心翼翼，所說的每一言每一語，皆是斟酌再三。
可縱然她卑微如此，我卻常會因日間的一些不如意對他沒了兒時的耐心。
我常是為她帶了她需要的東西，補(bǔ)了用水，清了馬桶里的污穢物，便是要匆匆離去。
偶幾次，她拉過我的衣袖，就如我幼時拉住父親衣袖般。
我卻是回頭，生硬而問：‘怎么了？’
我分明是看到她眼眸之間的企盼，可只作不見，依舊只是靜待她開口。
她終究松開了拉住我衣袖的手，于我凄涼一笑：‘無事，哥，一路小心?！?p> 她松開手的剎那，滿目頹然。
我看得清楚，卻依舊狠下心腸，走得急急匆匆。
我不若她，我的世界，有著數(shù)不盡的事情需要去處理，我不能再若兒時，耗費(fèi)盡大半夜的光陰。
我曾以為，半山地僻，沉星謹(jǐn)慎，無人會發(fā)覺沉星的存在。
我曾以為，沉星的生活，會永遠(yuǎn)那樣平靜卻又枯燥地進(jìn)行下去，直至她成為一個垂垂老者，踏入耄耋。
可在我們十五歲的那一年，石昆墨闖入了沉星的生命。
石昆墨是鎮(zhèn)魂鈴一脈，只他與我們不同的是，他乃抱養(yǎng)，并非純真的石氏一族。
或許你會奇怪，石氏之人雙目視魂，豈能隨意抱養(yǎng)。
的確，身體里沒有流著石氏血脈的孩子，即便自小生活在石氏家族之中，也見不了魂魄。
所以，他需要借眼。
石昆墨所借的，是他的養(yǎng)父，石篌生的眼。
石篌生是我的大伯，他年輕時驅(qū)鬼癱了，留不了后，只好抱養(yǎng)了石昆墨。
石昆墨八歲那年，大伯將自己的鬼眼給了石昆墨，自己雙目失明。
石昆墨十七歲那年，大伯因眼盲墜入山崖，尸骨無存，只留了一縷殘魂歸來同我們告別。
便是大伯離世的那一日，失了庇護(hù)的石昆墨被族人謾罵，譏諷，說他奪了大伯的命……
那時候，在我們昆字輩中，數(shù)他的靈力最高，法術(shù)最純正……多數(shù)人詆毀他，不過是因了嫉妒。
他心知肚明，可他就如木偶，任由那些個人謾罵不休。
夜深，人散盡，他漫無目的地走向山……
待我從旁人口中得知他入山的消息時，便有一種不祥預(yù)感。
我不顧夜還存了光亮，匆匆忙忙亦趕往山間。
可等我趕到的時候，沉星的木屋，鎖已打開，燭光融融……
我?guī)Я诵╊澏叮焓窒胪崎_木門。
屋子中，傳來言笑晏晏聲響，我渾身氣力仿佛一下被抽空，動彈不得分毫。
待得我開門，‘吱呀’一聲，我看見石沉星急急站立，滿目緊張，隨即低下頭，很是膽怯地喚了我一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