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十三落地,又滾出六七圈方才緩緩停下。
他掙扎著想要站起,剛撐起半個身子便“哇”的一聲大口噴血,隨即雙臂一軟,再次趴倒在地。
脖子梗了又梗,但最終還是沒法抬起頭,徒勞地陷回積雪中。
左眼前一片漆黑,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大口大口的喘息吹得來不及融化的雪屑橫飛,遮擋住右眼殘余視線,只隱隱約約看到有一雙巨大的腳掌在緩緩接近,每落地一下大地都會輕微震顫。
怪物,五石強弓,十三支利箭在三十步的距離內全部命中,竟仍然要不了他的命,還被他反戈一擊,一巴掌拍成半死……
真是太可笑,太荒謬,我竟然自不量力地跑回來救人……
十三覺得神情有些恍惚,但他拼命堅持著,不希望自己在昏迷中死亡。
“啊!”一聲怒吼,是武力。
十三掙扎著側過身體,有些模糊的視線內,那個氣息奄奄的男人此刻正死命抱住那巨大的腳。
大腳左甩一下,右甩一下,敗絮一樣的身體被甩得凌空飛起又重重砸在地上,可始終沒有松手。
“隊正……”淚水沿著臉頰滑落,但十三再也沒法挪動身體,只有手還能動,五指狠狠插入雪中,用力抓撓,但除了冰冷、痛楚,沒有任何幫助。
“十三!隊正!”是十七的聲音!十三心頭再次升起希望,他看見那雙大腳停住,拖著武力的身體向另外一個方向走,那該是十七奔來的方向……可是……他沒有箭!
十三心如刀割,淚水狂涌,混著血污滴到地上,還沒來得及融化周遭的冰雪便被凍牢。
“??!”一聲驚天動地的嘶吼,是死雅瑪!
十三一愣,隨即發(fā)現(xiàn)武力操起遺落在地上的戰(zhàn)刀,猛地插進那寬大腳面,直沒刀柄,將巨人徹底釘牢。
怎么還會有這樣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在支撐著隊正?十三希望自己也能像武力一樣迸發(fā)出讓人費解的力量,再次嘗試挪動身體,但仍舊徒勞。
耳邊傳來怒吼,十三眼睜睜看著石碾子一樣的拳頭雨點一樣砸了下來,一拳接著一拳,幾乎將武力錘進凍硬的泥土中,血花迸濺,和著熱氣慢慢擴散。
“嗡!”又是弓弦震顫的聲音,十三視角有限,但耳中的聲音無比熟悉,強硬、霸道、一往無前,那是十七的弓,跟自己那張一樣,拉力足足五石。
“噗!”是箭矢入體的聲音,可惜……沒有慘叫。
一陣打斗,隨即“呼呼呵呵”的聲音充斥周遭,仿佛有漏氣斗篷在空中兜來兜去。
時間仿佛過去很久,十七的腳步聲才在耳邊響起。
十三被扶了起來,他靠在戰(zhàn)友的肩膀上愣愣地注視著眼前狼藉:死雅瑪?shù)氖w跪在地上,已經(jīng)氣絕,一尺二寸的狼牙箭洞穿他的瞎眼,箭尖從后腦穿出。
在他身前,武力的尸體幾乎被錘成篩糠,血肉模糊。
耳中轟隆隆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他想抬頭招呼同伴快跑,卻感覺十七也坐了下來,跟他背靠背,絲毫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你還好么,我腦袋中了一刀,真沒想到那個丑鬼垂死掙扎還這般凌厲。”
十七的聲音有些喘,但中氣還算充沛,“是忒勒湛河,還有一里地,咱們沒機會啦?!?p> 淚水一直在流,十三想要回應卻沒法做到,他知道十七說得對,即便他現(xiàn)在轉身獨自離開,也會在進入樹林前被熾烈騎追及……
一切都已結束,不過好在教官、隊正,最好的朋友都在這里……
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盆熱騰騰的雜面,有雞蛋,有松茸,有積菜,有臘肉……老娘笑得慈祥,摸著他的頭發(fā)輕聲說:吃吧,吃飽了早點休息……都累了這么久……
面很好吃,十三滿足地準備閉上眼睛,轟隆隆的馬蹄聲已經(jīng)近在咫尺,可惜他再沒有力量起身決戰(zhàn)。
遺憾,作為白夜勇士與狂躁的冰川巨人廝殺一場,卻終于錯過了更加傳奇的熾烈騎……
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人影一晃,靛藍色長袍迎風飛舞,臉罩面具,色彩濃烈……
白夜之神,是您么?我是十三,北方祭壇守備軍北一兵團,疾風營,新任教官……我盡力了,請您原諒……
眼睛終于無力地閉上,他最后嘗試伸手去拉背后的兄弟,失敗……
……
忒勒臨崖跟在父親身后,帶領熾烈騎擺脫掉巨人們的糾纏,發(fā)足追擊那些闖入大冰原的白夜人……他們可以接受與獨山巨人不分勝負,卻無法容忍一支僅有二百人的白夜隊伍在自己的地盤上來去自如。
有一百三十人成功逃離大冰原,但他們的首領都留在前方不遠的山坡上,一個已經(jīng)死亡,剩下二人背靠背坐在地上,滿臉血污,看來已經(jīng)放棄抵抗。
起伏便是邊界,冰原與山林的邊界,但很模糊,有自由操作的空間。
沖過去,把他們踏成肉泥,只有這樣才能洗刷身上的恥辱:一次包圍,一次偷襲,一次大搖大擺的逃遁,兩撥斥候,幾十匹戰(zhàn)馬,還有最后一戰(zhàn)倒下的五百多戰(zhàn)士。
忒勒臨崖面目猙獰,盡管那個丑陋的死雅瑪被干掉讓他心情舒暢,但一碼歸一碼,忒勒人注定要用那三個白夜首領的鮮血祭奠亡靈。
倏地!忒勒湛河忽然勒住韁繩,警惕地望向前方。
忒勒臨崖慣性地沖出十五六步方才收住勢頭,慢慢回馬踱到父親身邊,詫異地問道,“您……您怎么停下來了?”
順著那鷹隼一樣的目光,他發(fā)現(xiàn)遠方的山坡上除了原來那些人和尸體,竟然憑空多出一個身影:斑白長發(fā),靛青色長袍,帶著一張色彩濃烈的面具,背負雙手,神態(tài)悠閑。
那是誰?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那里?距離二十多名熾烈騎只有一息的距離竟然如此鎮(zhèn)定……忒勒臨崖剛想高聲斷喝,卻被父親伸手阻攔。
同一時間,他發(fā)現(xiàn)身后騎士們坐下巨馬有些異常,目光中……竟然是畏懼,它們打著響鼻在向后倒退,任憑馬上甲士如何催促都無動于衷。
空氣中有電弧閃爍,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烏云密布。
“回!”忒勒湛河果斷下令撤退,二十多騎迅速兜了一個圈子向來路奔回。
忒勒臨崖沒有勇氣去質問父親,只是好奇地回首看了一眼,剛好捕捉到面具后的目光。
激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他好像一瞬間回到了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手下全軍覆沒,幾十匹戰(zhàn)馬葬身狼腹,面對一人高的巨弓,臉上寫滿絕望……
……
這年夏天氣候格外溫暖,陽光和煦,溪水徜徉,豐收早早便成定局。
剛入秋,東山村的村民們笑逐顏開,在向陽坡的黍田里忙著收割。
連片金黃,谷穗沉甸甸,贅得彎下腰,扶一把,禾香四溢。
兩個大漢并肩走到田邊,中原人面貌,黃皮膚、黑眼黑眉,只是都沒有蓄發(fā)。
短發(fā)如鐵刺,修剪得一絲不茍。
面上無須,但剃須刀刮出的青茬讓人看著心寒。
二人體魄遠比常人雄壯,尤其是手臂,麻衣包裹的地方仍然能夠看清肌肉隆起,給人感覺本來合身的衣服就是袖子做的有些緊。
他們相貌完全不同,但總給人一種“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感覺,差別只是一人獨眼、一人腦后有一道長長刀疤。
“娘!”獨眼大漢一邊揮手一邊向黍田中正在忙碌的老婦人高聲吆喝。
婦人回過頭,仔細打量,半晌才認出是自家兒子,歡呼著便跑了過來,只是那笑容越跑越凝固,目光最后全集中在那只遮住殘目的黑色眼罩上。
“孩子……你……你這是怎么啦?胡子,頭發(fā),你的眼睛……”
“娘!”大漢三步并作兩步,一把將老婦人從田地中抱到路邊。
他輕輕擦拭母親眼角的淚花,柔聲道:“娘,我是軍人,軍人受傷不是很正常?更何況我是黑甲衛(wèi)……”
“黑甲衛(wèi)?”老婦一臉詫異,“不是祭壇守備軍么?沒當成?這眼睛……不要緊,什么兵都是守衛(wèi)咱們白夜大聯(lián)盟?!?p> “娘,黑甲衛(wèi)更厲害,是王的近衛(wèi)……”
“王?”
“您忘了,以前您常常說起,我們來自遙遠的中原,我們?yōu)橥醯臉s譽而戰(zhàn)……兒子雖然丟掉一支眼睛,但已經(jīng)找回咱家遺失很久的姓氏?!?p> “找回了姓氏?”老婦人驚喜交加,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對,我們的姓氏是‘武’,止戈為武的武,不代表力量,更不代表殺伐,而是代表平息戰(zhàn)亂的美好愿望。
我現(xiàn)在叫做武鋼,還給您帶回另外一個兒子,他是武力!”武鋼手指同伴,疤頭大漢趕緊過來見禮,跪到老婦人跟前磕頭。
婦人激動地攙起壯漢,一邊打量,一邊不斷點頭:“好,好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武鋼!武力!好,好,好!”
老太太努力將兩個壯漢抱進懷里,哭著哭著,暢快地大笑起來。
一支商隊緩緩駛入東山,大車上拉滿糧食、美酒,還有各種日用品。
商隊首領是一個華服商賈,年近三十,白兔臉,皮膚白凈,五官略凸,下巴稍短,眉梢有道醒目的疤,眼神深邃而鋒利更像貍貓。
“常驍兄弟,沒想到你們這么快就已北上?!蔽滗摪l(fā)現(xiàn)車隊,遠遠看了一眼便面露驚喜,來的竟然是熟人,趕緊拉著武力迎上前去。
“這一趟去獨山公國,拉一幫,打一幫!這是大祭司定下的策略?!?p> 常驍笑道,“本來不走這邊,聽說你們衣錦還鄉(xiāng),特意來湊個熱鬧,你看,大車上有酒有肉?!?p> “有勞兄弟?!蔽滗摴笆质┒Y,臉上卻有些黯然。
“不要這副表情,以后有你們施展的機會,今天么,回家……就該高興!”
言罷,常驍從大車上搬起一個酒桶,然后站在車轅上高聲大叫起來:“東山的勇士回家嘍!東山的勇士回家嘍!”
圍觀的村民越來越多,得知村里的勇士棕木載譽而歸,所有人都發(fā)自內心的高興。
人們載歌載舞,拿出美酒佳肴,盡情慶祝。
東山的日子越過越好,白夜的未來充滿希望,一群半大孩子向那兩個魁偉的身影投去羨慕的目光,動聽的民謠在天空中盤旋回蕩……
東山有勇士啊……果敢向前。青山不老,溪水潺潺。
東山有勇士啊……大步快跑。蒼天祈禱,百谷豐茂。
東山有勇士啊……果敢向前。冰雪消融,星河燦爛。
東山有勇士啊……大步快跑。永遠守護你,溫暖又不辭辛勞,是母親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