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海的水面掀起巨大的浪,拍打在狄奧尼修斯的甲板上,化成了密集的雨。
喬抱著小赤佬的身體,呼喊著他。
他還活著,雙眼微閉,氣息微弱。他的四肢缺口處不斷流出鮮紅的血,在水下渲染出一幅凄美的畫卷。小赤佬知道自己已經(jīng)活不了多久,他的身體開始冰涼起來,臉色一片慘白。
他靠在喬的胸膛前,安靜極了。
“喬,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天頂壁上的那只鋼神嗎?”
喬急忙回答道:“我記得。”
小赤佬說過,他在甲鐵城六十三層的卡俄斯大教堂的天頂壁上看到一幅鋼神的畫像。那畫上的神靈割去四肢贈與人類,四目里皆是悲憫。
他說他那時候在流淚,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流淚,但他現(xiàn)在知道了。
他如今的模樣和那只鋼神一模一樣。
小赤佬開口說道:“我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情緒了,喬,這真是令人悲傷,我那時恍惚間覺得自己是被什么拋棄了,幸好你現(xiàn)在抱緊了我,我還覺得自己真實存在著?!?p> 喬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看見小赤佬原本明亮的眸子黯淡了許多。
小赤佬繼續(xù)說道:“首先在我臨死前,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對不起,請原諒我欺騙了你。我并不是城里的下等人,你應該也猜到了吧,我是貴族的孩子,我是路易斯家族的少爺彼得·路易斯。我說過軍方會派遣士兵來往水下,他們一定是會來的,我的父親不會允許我在這水下死去,軍方會動用一切力量將我?guī)Щ厝サ摹5峙逻@一次我不能活著回去了。請你將我的尸體帶回去,讓他們把我埋葬在甲鐵城六十一層的斯梅洛夫卡莊園,我在那里種了一棵蘋果樹。”
喬知道小赤佬的身份并不簡單,但他并沒有想到,小赤佬竟然是路易斯家族的少爺。如果他早知道這一點,也許他就不會用這么溫和的語氣和他說話。他對于那些貴族的人士說不上恨或者討厭,但他無論如何都是喜歡不起來的。
但此時的喬抱著小赤佬的身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喬,你是一個善良的人,我希望在我臨死前,能和你說說話好嗎?”
喬沒有說話,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小赤佬其實是一個相當俊美的男人,在這種番外地,喬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男人,他金色的睫毛披覆著琥珀般的眸子,五官像是被雕刻出來,精致得像一個瓷器。
他或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變得極其的平靜,他問喬。
“你有喜歡的姑娘嗎?”
喬點點頭。
他想安妮,應該是他喜歡的姑娘。他們做了很多次愛,每次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問安妮,你愛我嗎?
安妮回答。
我愛你。
然后安妮問他。
你愛我嗎?
喬回答。
我愛你。
喬并沒有欺騙安妮,他每次和她做愛都是極其幸福的。比起黑鴉這種生活,他更渴望和安妮待在一起。即使沒有他說的那樣多么喜歡安妮,但他依舊和安妮待在一起,喝酒聊天做愛,僅僅只是這樣簡單的生活。
喬覺得自己并不孤單。他有錢的時候,會去安妮的那家酒吧喝酒。他沒錢的時候,會去安妮的那家酒吧借錢喝酒。他孤獨的時候會去安妮的那家酒吧喝酒。不孤獨的時候,也會去安妮的那家酒吧喝酒。
這應該是愛吧。那時候他想過這個問題。
他沒有欺騙安妮,即使他似乎并沒有那么喜歡她。
“你愛他嗎?”
“愛?!?p> “有多愛?”
“說不上來。我們黑鴉常常把自己當成一只黑色的鳥,你知道呀,說成烏鴉總是不太吉利。但黑鳥不一樣,黑鳥聽起來好聽的多。我們食腐為生,就像番外地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其實并沒有什么追求,活著對我們來說只是及時行樂。找個站街女郎,去賭場,買自己喜歡的唱片,收集自己喜歡的刀。她對我而言,不是陪酒女郎,也不是賭場,更不是唱片,也不是自己喜歡的刀,她更像是另一只黑鳥?;蛟S,黑鳥這種生命,必須拉著手才能生活下去?!?p> “你呢?你有喜歡的人嗎?你愛她嗎?”喬問小赤佬。
“是啊,我愛她。你聽過蒸汽火車的汽笛聲嗎,我啊,就像愛那汽笛聲一樣愛她?!?p> 喬搖頭,表示并不理解。
“有一次,我半夜突然醒來?!毙〕嗬虚_始講述,“確切時間并不清楚,大約是在兩三點鐘吧,也就是那個時間。騎士什么時候并不重要,總之是夜深時分,我那時是完完全全孤單一人,身邊誰也沒有。你能想象得到:四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就連時鐘聲都聽不見,也可能鐘停了。我忽然覺得自己正被隔離開來,遠離自己認識的人,遠離自己熟悉的場所,遠得無法置信。在這廣大世界上不為任何人愛,不為任何人理解,不為任何人記起---我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這樣的存在。即使我就這么消失不見,也沒有人察覺。那種心情,簡直就像被塞進厚鐵箱沉入深海底。由于氣壓的關(guān)系,心臟開始痛,痛得像要咔哧咔哧裂成兩半。這種滋味你知道嗎?”
喬點點頭,他是知道的。
小赤佬繼續(xù)說道:“這大概是人活著的過程中所能體驗到的最難以忍受的一種感覺了。又傷心又難受,恨不得直接死掉算了。不不,不是這樣,不是死掉算了,而是假如放在那里不管,我就真的死掉了,因為鐵箱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了。這并不是什么比喻,是真的。這也就是深夜里孤單單醒來的含義。你明白嗎?”
喬再次默默點頭,小赤佬停了一會兒。
“不過當時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汽笛聲,非常非常遙遠。到底什么地方有鐵路呢?莫名其妙??傊湍敲催h。聲音若有若無,但我知道那是火車的汽笛聲,肯定是。黑暗中我豎耳細聽,于是又一次聽到了汽笛聲。很快,我的心臟不再痛了,時針開始走動,鐵箱朝海面慢慢浮升。而這都是因為那微弱的汽笛聲的關(guān)系。汽笛聲的確微弱,聽見沒聽見都分不清,而我就像愛那汽笛一樣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