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自行車?”余文躺在床上笑了笑,翻了個身,又笑了笑。他想父親節(jié)要到了,端午也要到了,過段時間要抽空回家去看看。當父親是什么感覺?一個人要負擔起一個家,“嘟嘟嘟,想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像在梅雨季前偷出來的片刻時光,尤其顯得彌足珍貴。
張怡然早早醒了,但她不敢聯(lián)系余文,覺得太過主動似乎不好,她雖不認同女孩子的過分矜持,但在實踐中卻總以一種清教徒的誠懇自然而然地去恪守它,那是她繞不過去的坎兒。余文也是一早就醒了,想給張怡然打電話,又怕她沒醒。于是直到十一點鐘,兩人才聯(lián)系上,只好先去吃個午飯,再去逛逛。
7月底即將關閉的萬商花鳥市場一派空前的熱鬧,琳瑯滿目的隨意,自然而然的秩序井然,天地造化真是匠心獨運,把厚愛給了這里。
一輛停在梧桐樹下的限量款寶藍色寶馬吸引了他們倆的注意力,車的前蓋上放著一摞紙盒的樂高玩具,上面貼著A4紙,用馬克筆寫著價格,也不見車里車外有人。
“這就是上海,開著寶馬路邊擺攤兒賣東西?!庇辔目粗S口說道。
“上海的佛系。如果等我掙夠錢,我也來擺攤兒?!睆堚唤又f。
“那我愿意來給你打工,請考慮考慮我,老板?!?p> 就這樣一叫,余文竟叫了張怡然一路的老板。
綠色塑料籠子,白色的逗貓棒,金色的狗鈴鐺,黑色的鐵藝花籃,深深淺淺的植物,各色雜交的花卉,玩物一應具有,絲毫沒有關門前的倉促,倒是生出一種熱鬧的悠閑。有些老上海人站在店鋪前感慨一番,這里或許有他們童年的回憶,那時坐在父輩的自行車后座從這里離開,手里提著一只小金魚盒子,一路看著小金魚擺尾就是最高興的時光。
“老板,你小時候是什么樣子的?”冷不丁的,余文問道。
“屬于假小子吧?!?p> “哦?比如?”
“嗯,比如留短發(fā),還跟男生打架,把男生揍哭了?!?p> “那個男生也太柔弱了?!?p> “你這個解釋聽起來不錯?!?p> “哈哈哈,那你是什么時候從假小子變回來的?”
“就剛才吧,直接變成了老板?!睆堚荒闷鹨桓贺埌?,仔細看了看上面彩色的羽毛,忽然轉過身來:“你小時候是什么樣的?”
“真小子?!?p> 張怡然瞪了他一眼,又把臉轉過去看另一個逗貓棒,上面用吊著一只小老鼠。
“挺淘氣的,喜歡音樂,想去搞音樂劇創(chuàng)作?!?p> “那為什么后來沒去呢?”
“我成績好。”
張怡然轉過頭來又瞪了他一眼:“哼?!?p> “這是真的,我是被成績好給耽誤了。我現在想,退休后我就組建一個音樂劇社,把那些牙齒松動,眼睛昏花,頭發(fā)禿頂,腿腳不利索的人都召集起來,圓兒時夢想。”
“越說越離譜了?!?p> “到那個時候你還愿意出演我的女主角嗎?”
“你看,這個小老鼠,它的耳朵就是一根線做成的,又節(jié)省材料又好看?!睆堚恍睦铩巴煌弧眱上?,心想著如果他再問一遍,自己就說一個字——好。
然而,余文卻說道:“嗯,是挺好看的。”
張怡然看著手里的逗貓棒,心又沉了下來,頓感索然無味?!拔覀內コ燥埌??!?p> 余文帶著張怡然來到一家餐館,他們選擇坐在一棵樟樹下,從上望下去,那樟樹一半鮮綠一半深綠,幾片葉子,深淺不一地掉落在紅漆木排條的地板上。歐式的清新小木凳、小木桌,讓他們放松了一下略有疲倦的腿腳。
拿過菜單,余文與張怡然花了不少時間點菜,這不禁讓余文回想起李海霞,她點菜時總沒有絲毫遲疑。
然而,今天的李海霞卻遲疑了,她思來想去還是拖朋友買了一個新錢包,褐色的荔枝紋皮,帶著幾顆彩色的扣子。她掛斷預定的電話,出了房間向新來的保姆問道:“這一堆的衣服和包里面都找了嗎?”
“都找了,但是沒看見有什么戒指,喏,倒是有一條項鏈,還有幾張卡?!毙聛淼谋D仿榱锏胤B著一堆衣物回答道。
李海霞接過項鏈,隨手放到一邊,拿起卡來看看,一張某銀行的卡,一張衣服店的,一張餐館的。她看看那張餐館燙金的VIP卡,想起余文曾說喜歡,便隨手辦下一張卡,拿到卡,塞到她手里?,F在卡依然如昨,人卻再不同了。
新來的保姆跟著李海霞翻來覆去找了一天,也沒能找到李海霞的結婚紀念戒指。
在余文與張怡然等餐的間歇,余文不依不饒地盯著張怡然看,眼里都是笑意,張怡然看他看得有些癡傻又有一些調侃的意味,只好問道:“開這么久的來這家餐館,是有什么特別讓你留戀的嗎?”
“有,我說出來你請客嗎?”
“你說的出來我就請?!?p> 余文腦子里第一時間想起的令人留戀的餐館,竟是另一家之前與李海霞經常去吃的,那里烤的鰻魚,醬多濃稠,郁香膩滑。
“只是想帶你來嘗嘗,或許這兒以后能成為屬于我們兩人的餐館。對了,下周我就要搬去公司在云山路那邊的辦公區(qū)了。
“不是還沒有竣工,投入使用也還早吧?”
“公司故意沒有放開消息,想一鳴驚人,其實那邊的辦公樓早修好了,只剩另一邊庫房沒完工了。正好公司要找個放心的人去那邊統(tǒng)籌一下,本來是7月才讓我搬過去,我想還是早點去好,不然在這邊天天見到你,哪有心思工作。”
“你又來了。”
“我還沒有去過那邊呢,據說非常漂亮?!?p> “你想去看看?”
“嗯?!?p> “等下晚上我們就開車去看看好了?!?p> 吃完這頓飯,余文順勢抬起手來,電子表盤綠色的字符顯示出:4:10。兩人又換了一個地方坐了一會兒,說是吃得太飽,一時走不動,坐下來喝杯茶消消食。
等到余文開車往公司新區(qū)走的時候,天已經黑意朦朧,從浦西往浦東開去,穿出隧道天已然全黑了。過楊浦大橋時,斜拉橋上紫的、粉的燈浪漫天真,遠處高樓的彩燈,江邊的路燈,漁火之燈,街道里各色燈的余光,竟是創(chuàng)造出一片輝煌。
他們轉到一條小路,路邊都是梧桐樹,樹影子里開過去兩輛大車,一輛是藍綠大輪子的裝運車,另一輛是黃色大輪子的推土車。到目的地不遠處,他們發(fā)現這兩輛車從一個門開了進去,柵欄門隨即伸開關上。再行往前一點兒,就到公司了新區(qū),因為沒帶工作牌,余文好說歹說,守門的保安也不讓進。
沒有辦法,兩人又折回去,余文一路上悻悻的,張怡然看他不算高興,就沒有再多說話。張怡然本以為要徑直送自己回住處去,誰知余文卻把車開進到江邊,到了,只簡單說下車去走走吧。
張怡然跟著余文走到江邊,水中有些來往的船只,水汽翻上來,張怡然感到一陣潮熱。余文看著波光搖曳的江中:“你看水里的月亮斷斷續(xù)續(xù),讓人捉摸不透?!?p> 張怡然沒有去看江中的月亮,抬頭向天上望去,默默不語,她在醞釀著一種欠缺的勇氣,她想,此情此景之下,如果余文再向她說一次,哪怕只是暗示她做他的女朋友,她也要興高采烈地滿口答應。然而她卻等待了許久,回過頭來,看到余文正望著月亮。
“你看,今晚的月亮多亮,之后梅雨季,或許要很長時間見它不到了?!睆堚徽f。
“怡然,你知道嗎?”
“嗯?”
余文轉過頭,看看了看張怡然,然后又望向月亮?!坝袝r候,我覺得很多事情就像那月亮,好渺遠,我只能遠遠地望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習慣于這么望著了,碰不到,得不到。”停頓一下,他又說:“不是說所有事情,但很多事情我確實付出過,就是永遠等不到一個結果。或許對于你,也是這樣。有時候,你冷冷的,我就有些心灰意冷。”
當余文再次回過頭來,他發(fā)現張怡然哭過,他湊近一些,看到了她臉上真實的淚水,內心生出些激動,小心著,輕輕著,試探著,一點一點地把她擁入懷里。
“是我不好。”張怡然抽出一只手來,抹了一把眼淚說道。
“不不不,我讓你哭了?!?p> “我總是這樣猶豫和畏懼,可能從你一進公司我就注意到你了,可是到現在,我也不能明確我是不是喜歡你的。”說著,她又抹了一下眼淚,然后一邊哭一邊又笑著說:“怎么辦,我不知道喜不喜歡你,你愿意等等我嗎?”
余文:“我愿意?!?p> 張怡然笑了:“如果很長?”
余文:“我是認真的。”
風吹過來,吹皺了江水里的月亮,吹走了天上的云兒,月兒亮堂堂、悄悄然,照著江邊這一對情人,照著黃浦江兩岸的千家萬戶的喜悅與憂愁,照在這一片廣袤的大地上,照過那些特殊的年代,照著一場前所未有的疫情,照向延綿不絕的子孫后代,年年歲歲,歲歲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