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期已到,聯(lián)軍已壓至祁國邊境。
城門之上,立一將,將祁國守在身后。城下大軍如同漫天黑云,數(shù)萬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城上之人。門外是大義,門內是家國。
“祁國倒行逆施,多行不義,今大勢已去,還不歸降!”云邈一騎當先,槍指城頭。
“天下可爭!我大祁,何錯之有?休要將爾等的懦弱,怪罪于我之強盛!”城上之人朗朗開口,聲音沉穩(wěn),沒有絲毫退讓之意。
“云將軍若完璧歸趙,我等今日便作罷?!狈獬蓤蛴朴崎_口。
“云將軍?哪個云將軍?你云國的云將軍,不是叫你們自己人弄死了嗎?”城頭上又冒出顆年輕的腦袋,話語間皆是嘲諷。
“熠兒莫鬧,退下?!?p> 那年輕人也不聽勸阻,從梁柱后拖出一箭靶,云玗正被五花大綁在箭靶之上,手腕處一層曾結痂上滲著鮮血。
“我們若是放了人,豈不是白挨頓打?過河拆橋之事,你云國干的還少嗎?”年輕人用刀背抬了抬云玗的腦袋,“這一戰(zhàn)橫豎都要打,何必說些假話?”云玗張著兩片泛白的嘴唇,神色苦楚,卻只是發(fā)出喑啞地慘烈嗚咽,鮮血灑滿了石板,順著城墻流下。
“云玗!”
“云姐姐!”
城樓下發(fā)出陣陣驚叫怒罵,眾軍欲拔劍攻城之際,城門開了個縫,涌出一隊人馬,快速站定,五黃廉貞,各居一人,持刀劍,正關位一人起陣。只片刻,城墻外風沙四起,烏鵲驚亂。修羅陣啟。
城門中行出一人,是那位少年郎,“聽聞云將軍當初就是憑著這修羅大陣一舉拿下淮國陽淮將軍的?你淮國人如今還幫著起仇敵來了?可笑!”他命人將云玗從箭靶上解下,扔進了陣中,“你們不是想救嗎,那便入陣救吧!我到要看看你們口中的江湖道義有多厲害!”
云玗跌坐在地上,猛烈地喘息著,體內氣血翻騰,似要逃出這具身體去。少年將長刀扔在她身邊,自己退回了城樓。
“云玗!”梧景幾乎瞬間便沖至陣前,剛要踏入,就被云玗喝止,“梧景!不準進!不想死就呆在那!即便你進來了也于事無補!”她雙目圓睜,渾身顫栗,手指深深地摳進土里。
“哥!許柏州!人還沒找到嗎?軍醫(yī)!軍醫(yī)!”梧景在行軍中到處亂竄,“云玗!你忍忍!等哥來了,他一定有法子的!你別怕!”梧景淚水飛流,幾近哽咽。
“云姐姐!凝神!”白雙雙腿站立,鋪開氣海,去尋云玗的真氣。云玗的真氣早已經形同利刃,四處劈砍,朝白雙的猛烈攻擊。
“雙兒……不可……”云玗盡力想要束縛住自己,然而她僅僅保持神志已經很困難了。
“沒關系,云姐姐,你再忍忍!”白雙的真氣如同雙手,慢慢地安撫著這頭發(fā)狂的野獸,雖無法近身,卻能暫時壓制住云玗體內的萬尤真氣,不讓云玗被真氣反噬。
一白衣醫(yī)師提著三兩木匣站在眾人面前,斜了封成堯一眼,放下藥匣,將身上的藥毒都掏出放下,從一瓶中倒出兩粒藥丸,自己吃一粒,一粒握在手中,直直往陣中去了。
“許柏州?你!你不是……”封成堯退后幾步,在心里小聲嘀咕,“你不是被我關了嗎?”該死!是夢引脫離他的控制,將人救出了!紫衣宦官跟在柏州身后,明晃晃地從他眼前行過,對他熟視無睹,如今這夢引真是壓根不聽他使喚了。
見柏州入陣,云玗募地提起長刀,朝柏州沖去。戾氣裹身,已無人形。
“知愿……”柏州朝她伸手,“知愿,別怕?!边@一聲如同清泉,叫眼前那人動作放緩,她遲疑著朝后退了幾步,用左手壓住右手。她抬頭朝他笑,張開嘴想呼喚他的名字,然而有什么東西撕扯她一般,她發(fā)不出聲音,身體也搖搖欲墜,只有淚水滿面。在方寸之地挪動,向前又后退,光著的雙腳,在石板路上磨出一片血痕。
又起風了,她站在風眼處,像一具破爛的傀儡,身旁的喧鬧皆聽不見了。眼中猩紅一片,在柏州要從她眼中消失的剎那,她用左手舉起長刀,猛地將自己的右手手掌削了出去。白花花地手掌骨碌碌地滾落在地上,鮮血四濺,是熱的。將長刀扔出陣外后,她也終于失去了神志。
在被氣海包裹的瞬間,有什么被喂進了嘴里。五臟六腑像是要被抽走一般,她無助地嘶吼著,聲音沙啞,夾雜著含糊不清的嗚咽。之后便再無記憶。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身體安靜下來了。她看到自己在一人懷里,那人蓬頭垢面,白衣被浸了個透紅。她掙扎著想要逃脫,卻無一絲氣力,只是張著嘴,發(fā)出哀切地哭啼聲。
“知愿,沒事了……”柏州將云玗攏在懷里,兩眼一黑跟著暈了過去。修羅陣雖只認死人,但此刻感應到陣中人已氣竭,它也無法再驅動一具空殼,如同喝飽吃足的饕餮,悠然散去了。
眾人見狀趕忙圍攏去。
幾日不見,她竟叫人難辨形容了。身上布滿鞭傷,烙鐵印,刀劍痕,不像是刑訊,更像是泄憤。
“可惡!畜牲!”梧景抹開貼在云玗額角的亂發(fā),用帕子替她將臉仔細擦干凈。
“云姐姐!”白雙的氣海已經感應不到云玗的存在了,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什么!人沒死呢!”梧景捂住白雙的嘴,悄聲對他說,“是繞梁散,此前陽淮就是這樣救下的。”
“傷勢刻不容緩,需立即施救,回營!”云邈松了口氣,向封成堯請示,封成堯點頭示意。
聯(lián)軍扎營五里外,就地整頓。封成堯立于軍中,與眾士兵憤憤地談論云玗傷重,將祁軍罵了個狗血淋頭。士兵們聽得義憤填膺,直言要踏平祁國。論扇動人心,他爹認第一,他就是虎父無犬子。
軍帳門口,一大一小蹲了兩坨黑影。
“師兄,云姐姐已經三日未醒了。我還等她醒來指點我一二呢,再說,凝竹姐姐也很想她。”
“別擔心,有我哥在,會沒事的?!?p> “師兄,你哥,會接手腕嗎?”
“當然會啦……”梧景不屑地“嘁”了一聲,將手放在了白雙頭上。
“那……沒有手的手腕呢?”啪!腦袋被拍了一掌,白雙抱頭哀嚎。
“誰說沒有手!”從遠處又跑來一個小的,手里捧著個布囊。
看這布囊大小令人發(fā)毛,梧景伸手一摸,募地怒吼起來,“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云玗還沒走呢,你就給她刻了塊牌位?莫爾教你的工匠之術是讓你這么糟踐的?”說罷抬手就要打。
“不!不是……??!白雙救我!”雋永拔腿就躲,被一把拎住了后衣領。
“師……師兄……”白雙企圖制止,卻被按住了腦袋。
“手!手!這是手!”雋永見狀不對,連連尖叫。
“什么手?”梧景搶過布囊,層層解開,布內包裹的,竟是一截精致的木制手掌。烏木表面并不十分光滑,掌中刻有數(shù)個卡口,輕輕甩動,五指便靈活地擺動起來,指節(jié)均有獨立關節(jié),真是精妙非常。
“雋永小兄弟,真是對不住。”梧景摸摸腦袋,賠了一臉笑。
“你這人真是……萬尤前輩收徒弟都不看是不是有腦子的嗎?”雋永說完,搶過木手,飛快地跑進了營帳。
“他這話什么意思?”梧景和白雙看著對方,異口同聲道。
“許哥哥,你看看這個!”雋永遞上木手,得意洋洋地揚起笑臉,“只要將橈骨和尺骨接入此處,屆時由云姐姐注入萬尤真氣,便可以輕松地操縱木手?!彼麛傞_柏州手中的木手,“我在此處做了卡口,可以直接卡入箭支固定,此處可以放入毒粉,關鍵時刻或可驅退敵人,此處……”雋永一一講解木手精妙之處,也方便柏州仔細嫁接。兩人在帳中鼓搗了一日,雋永才離開帳中,走時像是琢磨著什么,白雙叫了他幾聲都未曾聽見。
云玗躺在木榻上,渾身仍是動彈不得。祁軍此前雖不敢傷她筋骨,殘酷刑罰卻叫她皮開肉綻,之后的修羅陣令她真氣亂竄傷及肺腑,外傷內傷疊一處,此刻稍稍挪動都感覺疼痛不已。
“知愿,醒了就多運氣,白雙說了,萬尤真氣有修復筋脈皮肉之效,多加運行,可助你傷勢好轉?!卑刂荻肆怂?,用小勺舀了沾在她的嘴唇。
“可如今戰(zhàn)事將起了……”云玗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柏州將頭按在軟枕上。
“別動,少了你,這一戰(zhàn)也能贏。這段時間,不妨想想,祁國沒了之后,該如何應對封成堯?!彼m也希望云玗能夠靜養(yǎng),但能將她困在這床榻之上已然是不容易了,“而且,你今之遭遇如此,為何還要將自己再陷危難之地。你可知,那少年是何人?”
“聽聞姓穆名熠,八成是穆寧的親戚。”云玗答。
“是穆寧的親兒子?!卑刂輫@氣,“他穆家和陽淮一家淵源頗深,只怕當年交涉淮國叛亂一事的就是這兩家人。那少年對你的恨意,很深?!?p> “他該恨我。”云玗剛撇過頭去,就被掰了回來,“但是誰人教他修羅陣的?此陣之記載分明存于千云郡皇城藏書之中。”她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又是封家?做到這份上,封登這廝定有把柄在祁王手中?!逼钔鯌{一己之力,竟然牢牢牽制住諸王,用心之深,謀局已久。
“在祁軍牢中,我想了許久。封家父子真是演了一出好戲,要不是演戲,兵符這等重要之物豈會這般容易就被偷出來。封登那老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燈?!痹偏]全身,只有口鼻未被藥糊封住了。
“那不省油老家伙,已經燈滅油枯了?!卑刂菀魂囘駠u。
“怎會?”
“封登是演戲,封成堯卻是假戲真做,將自家父親囚禁在一處枯井中?!卑刂萆硇我活D,“抱歉,若我早些來,你的手或許……”提到手字,云玗穆地坐起身來,驚叫了一聲。抬起右手,只見一截黑木手掌接在原本手掌該在的地方,傷口處包了藥草,感覺不到疼痛。
“知愿!知愿,別怕,你聽我說……”柏州抓住云玗的肩膀,輕輕拍著她的頭,“木手是雋永做的,你將氣注入其中試試?!?p> 云玗調動內勁,絲絲注入手掌,手掌各處關節(jié)咔咔響起,手腕處傷口處生肉還未長好,骨頭在木手內,被木手壁磨得有些痛,然磨合了一會兒,手臂卻開始能夠感應到木手了。木手在關節(jié)處均有液金填充,云玗稍稍加熱真氣,液金便流動起來,手腕處的血肉逐漸與木手接板處的液金溶在一處。木手輕便,雖不及人手,卻堪用。
“好了,今日就到這里吧,雋永說過幾日來看你,給你改改呢?!币娝饾u冷靜下來,柏州扶她躺下,不讓她再多想。
“柏州,我手上的鐲子呢?”云玗又“蹭”一下坐起身來,“不行,我得去……”話音未落,就暈了過去。
“去?去什么去?”柏州將她接在懷里,無奈地搖搖頭。踏入這場紛爭,就難言全身而退。本以為祁軍會緊握云玗這一擋箭牌,拖延時間以修生養(yǎng)息。誰想祁國先下手為強,主動放了云玗,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如今云玗獲救,對于淮來說,也就沒有了伐祁的依據(jù),然聯(lián)軍三體一心,一方遲疑,則如同房屋倒柱,聯(lián)盟隨時可能坍塌。只有她再次出軍,勸服淮王,伐祁一事才算穩(wěn)妥。
接下來的幾日,果不出所料,眾軍遲遲攻不下祁國邊城。
云玗所在的營帳被掀開了簾。
“怎么還沒醒?”封成堯走近床榻,伸手去探,被柏州擋住。
“醒來做什么?繼續(xù)當你的棋子?”柏州替云玗攏了攏被拉開的被。
“許柏州,你別好賴不分。諸國分心,此次不能攻下祁國,日后祁國卷土重來,焦土累累,尸骸遍地,你便是千古罪人。你想用一人性命,賭天下百姓的命嗎?”
“如今我大仇得報,天下如何,與我有甚關系。難道祁國沒落,閣下就會放過諸國百姓嗎?”
“蒼州若不能一統(tǒng),戰(zhàn)爭就不會停止。祁王獨斷,淮王已有隱退之心,群島島主毛都沒長齊,蒼州姓云,有何不妥?”
“姓云?”柏州仔細地端詳著封成堯的臉,原來這個姓封的小子,尚有惻隱之心嗎?弒主奪權的事他當真沒想過?
“許柏州,你莫要擋道?!狈獬蓤蚶湎履榿?。
“若云玗在你的道里活不了,你的道,就走不通。”柏州坐在椅子上,不為所動。
“柏州,讓我去吧?!痹偏]拉住柏州的衣袖,“若我不去,就會有更多的人喪命。祁國世襲,易出獨斷之王,如成堯所說的,此人絕不可是蒼州的主?!?p> “……”柏州低頭看她,“這次,我同去。”不是池中物,莫言水無意。
淮王帳中,二人圍桌而坐,另有一人,在旁烹茶。
“于小友,身體恢復的不錯?!倍嗳詹灰姡赐蹙股n老了許多。面容坦蕩,戾氣全無。
“前輩莫要取笑晚輩了,您早知道,我不是什么于愿?!痹偏]敬上一杯茶。
“我既允你與我同坐品茶,還在乎你究竟姓甚名誰嗎?小友于我,莫要生分了?!?p> “您不介意陽淮一事?”云玗低著頭,十分愧疚。
“我明白,當時若不那么做,皖溪山一事便無法平息。你既救他,也算恩怨兩清。若不是祁國在背后推波助瀾,也不會有家妹的慘劇,這祁王,我是必不會放過的。”祁王雙眼清明,甚是和藹。
“甚好,那么晚輩,就開門見山了。祁國,必攻。”云玗笑意收斂,將杯中藥茶一飲而盡,“蒼州,絕不可姓祁。祁國沒了,戰(zhàn)事未必平息,但祁國不敗,如同斷流山脈,蒼州難安?!?p> “小友像是來勸我的?不必勸了,聯(lián)軍軍心離散,關鍵不在此處?!被赐踺p笑一聲,“七年前,祁國曾助我上位,是我權勢蒙眼,將舍妹推入火坑,被祁王得了空隙,埋下禍根,以便日后牽制于我。祁王毒辣,禍及幾家,他留不得,我心里清楚。只是之前各國皆有損失,倘若祁國一滅,誰能保證不會有人反撲盟友?”
原是各國互相掣肘,大戰(zhàn)還未始,諸國卻已經開始內訌。如此場景,也難怪祁國敢光明正大地放她走,甚至任由小輩傷她至此。
“多謝前輩告知?!痹偏]起身,拱手行禮,江湖禮畢,再一跪拜,行朝堂之禮。
“小友……”淮王叫住轉身欲走的云玗,“有一物,或可聚人心?!?p> 漢霄?云玗手扶上腰間,當年萬尤一鞘平天下,是無一人流血的盛世太平。如今,她沒有萬尤絕世的武功和名望,漢霄,還能有用嗎?
“年輕小輩或不識漢霄,但它在老人心里,是千金難換的份量。只要這個世上,故人還在,漢霄的情義便不會消失?!被赐踺p嘆一聲,“罷了,只要不傷我淮國百姓,蒼州之主,誰想當便當罷。伐祁一事,只要我還是淮王,便寸步不退?!狈テ?,于淮王來說,不僅是順應大勢,更是一份心安,一份了結。
“多謝。晚輩必不負所托。”云玗緊握漢霄,行出營帳。
“云姐姐!”云玗剛出營帳,就被守在門口的群島二人圍住。
“云玗,你怎的剛醒來就到處跑!”梧景握住云玗的臂膀,稍稍注入萬尤真氣,探查她的傷勢,臂膀結實,無經脈堵塞,恢復得很好。
“梧景,你大可以相信你哥的醫(yī)術?!痹偏]伸手摸摸白雙的腦袋,“雋永那小子呢,還未謝過他的杰作。”
“您的手……”白雙捧起她的木手,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雖然液金可與血肉長在一處,但此處涉及筋骨,短時日內恐難以再用,即便長好了,木手,始終是塊木頭。
“無事。”云玗任由白雙擺弄著木手,“只是有一物,我落在祁國了?!?p> 少了年少輕狂,恣意沙場,她的眉目堅如磐石。梧景看著云玗,難以度量在離別不到一年的光景,她渡了多少山海。
“我?guī)湍??!蔽嗑懊骰位蔚乜粗€是那副瀟灑少年人的模樣。
“也算我一個!”白雙舉起拳頭,抓起云玗的木手與之相碰。
三人相視而笑,盡管歲月無常,真心不改。
營地中央有一高臺,是訓練士兵的地方。云玗身披銀甲,負手端正立在眾軍之前。臺下是云邈在演習排陣。
“是云將軍!”臺下有人高喊出聲,四目相對時,熱淚盈眶,方知是曾并肩同行的戰(zhàn)友。在兵將無別的利刃下幸存的情義,是時空沖不散的?!坝趨ⅰ被磭推彽氐氖勘捕悸劼晣鷶n過來。
“諸位,別來無恙?!痹偏]躬身抱拳,行一軍禮,“我與各位,雖家國不同,但家國之前,是一個義字。祁王倒行逆施,以陰謀圖大業(yè),離各國人心,你我今日若是刀劍相向,豈言大義?天下本是百家姓,何故為之冠一人名?諸位,山河無界,天下明朗,橫不該任由謀權之人屠山敗景。你我皆為軍士,原本背的是國命,但如今,希望各位明白,陰霾盡除,才有家國。祁王獨斷,你我若不愿為奴,必上下一心,絕之狼子野心。”
一語畢了,眾人緘默,他們又何嘗不懂其中道理。懂理之人良多,舍身之人卻寥寥可數(shù)。
云玗從腰間取下漢霄,單手握緊,高高舉起。剔透的漢白玉與利刃交合,玉本易碎,但利刃在前,至死不渝地護著白玉。世間和平,本就是要用利劍來守護的。諸國合力鑄成的劍刃,百兵難破?!皾h霄已現(xiàn),諸位可愿同仇敵愾,為亂世一爭安寧?山川生萬物,不是用來離人心的!權貴爭的不是國土,是他們的一己之欲,你我,爭的卻是人命,如此相互殘殺之局,還要繼續(xù)嗎?”
在場的士兵,有許多是一生殺伐的,山河美景,許久未見了。一聲軍令,一碗斷喉的酒,就叫人沒了命。城墻高大,此中燈火與歌舞,傳不到戰(zhàn)鼓隆隆的沙場,他們能擁有的,不過是和故鄉(xiāng)一樣的月光。男兒鐵膽,才是亂世最叫人灑淚的深情,此中真意,官老爺們豈會懂得?士兵們最想要的,不過是盛世和平,回家喝一碗熱湯。
“共伐祁,還太平!”云邈高聲呼喊。
“共伐祁,還太平!”眾將士皆與之響應。
軍心團結高漲之時,唯一人眉頭緊皺。封成堯踏進帳中,冷哼一聲,“這個云玗,一番話便重建軍心,還用漢霄許了和平,祁國沒了之后,怕是不好動手?!?p> “述懷,我覺得云玗說的有理,各國本就不同,何苦非要強拉到一處去?”小云王停下筆墨,無奈地搖搖頭。
“你……王上莫不是也著了她的道了?大業(yè)將成,何故言他?”封成堯走到桌前,看著滿桌的字畫,心里愈發(fā)苦悶。
“淮國有百首妙曲,群島有萬尤山莊,茝地有神醫(yī)一方,就連祁國都有千金難求的緞錦,我云國有什么?有殺伐決絕的封丞相?”論起特色文化,云國竟只字難提。小云王嘆息一聲,“述懷,莫要執(zhí)念太重。”
“執(zhí)念?男兒立世,建功立業(yè)。何況恰逢大爭之時,我輩更當挺身而出,此時不爭,更待何時?”封成堯說的急,連連咳嗽起來。
他沒有再得到回應,只剩下一片孤寂。奉主如此,空有一身抱負。從前被父親壓在五指山下,只行暗事,如今再見天日,竟無人舉杯對飲,無人再能博弈。天下三分,如何能得太平?笑話,等英雄埋黃土,戰(zhàn)事就會席卷這片大陸,如同現(xiàn)在一樣。只有一統(tǒng)了蒼州,風起云涌之后,才叫云淡風輕。可知?可知否?他癡笑著,如同大醉一場,搖搖晃晃走出了營帳。天色太明亮,叫他無處藏身,他拍拍青衣,拍去一身灰塵。
翌日清晨,聯(lián)軍再次壓至祁國城門。與這幾日不同,軍心不容動搖。祁國將領眉間嚴肅,爬滿溝壑。
“熠兒,城頭就交由你了。”老將吩咐了一句,便走下了城頭。
“是!”少年宏聲答應,踮起腳尖,往城下看。
這是少年第一次上戰(zhàn)場?;食抢锏膶㈩I逃光了,他隨祖父出征。祖父今年已年過花甲,他穿鎧甲的時候,固疾復發(fā),引得全身關節(jié)喀嘣響。
聽聞,父親是城下那個叫云玗的家伙殺的。云玗被關在城里的時候,他夜夜守在那,等一道誅殺令。但,他沒等到,君命和臣命孰輕孰重,自古以來就沒有辯駁的余地。那張可憎的面目,在酷刑中不肯落淚,無論他們如何折磨她,都要不來一句求饒和道歉。幾日前,他違背扣留她的旨意,將她扔到修羅陣中,就是要她償命。陽淮哥哥,父親,他兒時最敬重的兩個人皆死于一人之手,在這個世上,他和云玗共活,才是最悲哀的折磨。那時看著她憤怒的目光,少年有些害怕,那仿佛一頭兇獸的殺意,將他吞沒。原來戰(zhàn)場,沒有豪情萬丈,只有無邊無際的恐懼。
如今他站在城頭,云玗要來奪他的命了。祖父不許他退半步,下城樓的樓梯早已經被鐵刺網封住了。他穆熠,要死在這了。他握緊父親的刀,無助地怒吼出聲,好讓自己不那么害怕。
“攻樓!”隨著一聲令下,戰(zhàn)鼓從遠處傳來。如同洶涌的海水,貫穿少年的耳膜。
咚!咚!城門被破門柱一下一下的敲擊,在城下他看不見的角落,人們的慘叫聲不絕于耳。刀兵重重撞擊在一處的聲響,如同噩夢般將他環(huán)繞。
有攀爪抓住了墻頭,鐵抓割破石壁的刺耳鳴叫讓他清醒了幾分。
“放!”少年揮動旌旗,白羽落下,那些攀墻的人如同滾肉般掉落下去,在地上砸開一朵紅花。
但很快,梯子也搭上了城墻,“放火!”少年點燃了一截繩索,甩到城樓上。烈酒順著城墻流淌,火焰也跟隨其后。沉重的木梯著了火,燒焦了攀爬之人。木梯之上,后來的士兵踩著戰(zhàn)友的身體,再用自己的身體去鋪下一步階梯。
待箭雨消耗一陣,祁國羽兵換防速度慢了下來,逐漸落了下風,有一人憑一處城墻拐角的攀爪,登墻而上。此處墻體略厚,烈酒皆往兩邊散去,火勢最小。
來人只手持刃,形若游蛇,所過之處掠起一陣風。
“少將!有人攻上來了……”遠處探兵話未講完,便發(fā)出慘叫。
少年轉頭去看,遠處瞭望亭聚滿了人,他的盾兵不停地跌下城頭。
“正北,援!”他急急的號召東面的士兵補上空缺。
樓下云邈看城頭東面人員調動,忙命一隊猛攻上去。
祖父阻斷了城上與城下,他從沒想過要贏,他們只不過是為皇室貴胄撤離祁都爭取時間罷了。想到此處,憤懣涌上心頭,難以壓制,橫豎都是一死,不如再拼一場。少年將旌旗扔給身邊的心腹,拔刀向瞭望亭處走去。
他還未行到瞭望亭處,來人卻已至身前。
“是你,云玗!”少年雙手握緊一秉單刃大刀,身位下移,扎扎實實定在地上,腳趾用盡氣力抓住地面,不讓自己生了逃跑的念頭。
“是你啊,小毛孩?祁國當真無人了?竟然連孩子都不放過!”云玗將漢霄收回刀鞘,雙手握拳。
“我有名字!我叫穆熠!”少年雙眼通紅,喝止身后的士兵,要他們歸位御敵,留下自己獨自面對云玗。在穆熠心里,她恐怕就是這個世上最大的惡人,云玗摸著這只沒有溫度的木手,這是冤報。
“不錯,少年人一腔熱血。”云玗飛身向前,輕松躲開迎面一擊,運三分力,回身一拳打在少年肩胛處,少年臂膀一痛,長刀掉落在地。
“刀是好刀,于你而言,太沉重了?!痹偏]與他錯過,拔出漢霄,朝墻頭的盾兵去了。
墻下箭雨相助,失了盾兵護佑,墻頭軍士銳減。
羽兵們伏在墻頭,難以起身。
“少將!東面破了!”
“少將!南門已開!”
祁軍節(jié)節(jié)敗退的消息,不容抗拒地灌進少年的頭腦里。城內呼喊聲驟起,戰(zhàn)鼓敲碎心臟般四面撲來,穆熠大口呼吸著,心情難以平復。
“小毛孩,我問你,當日我手腕上的鐲子,你可曾見得?”云玗手握漢霄,亂發(fā)貼在臉上。身上滿是血污,步步逼近穆熠。穆熠看著眼前人鬼難辨的云玗,心跳如雷。
“這個?”穆熠從懷里掏出個銀鐲,上面細碎的鈴鐺隨著他雙手的輕顫而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憚印?p> “還我。”云玗伸出木手,“這破國你不必守,用不著為那些皇親貴族喪命。你將鐲子還我,我保你一命?!?p> “做戰(zhàn)俘也算保命?少廢話!”少年看著這個渾身血污的屠夫,雙腿有些發(fā)軟,他大叫一聲,朝云玗沖,“士兵當陣,何分年歲!我祖父不退,我亦不退!”
“何苦堅持至此?”
“你懂什么?尸橫遍野,卻無一具是故人之軀!你這禽獸,連具全尸都不給爹爹和淮哥哥留下!都是你的錯!”少年人不停地抽泣,他并不曉得內情,他認準了他的仇人就是云玗,“我從未想過今日要獨活,從未!”
“好?!边@一次,她不會再自以為是地留他孤獨茍活。云玗刀刃朝下,拱手行一軍禮。漢霄出鞘,氣勁全開,她后撤一步,目視穆熠,“小英雄少年風采,我會為你攏一高墓,受日月相伴,不讓你太孤單?!笔前?,讓他活下來,余生都要活在仇敵的陰影中,一生殺戮,難尋自我。讓持刀的手去種莊稼,的確是很殘忍的事,過去陽淮愿意那樣活著,是因為家人尚在,之后仔細想來,云玗只覺得自己愚蠢。
一招擦肩,長刀落地尚未抬起,少年只覺脖頸一熱,有什么堵住了喉頭,叫人無法喊叫出聲。疼痛之感猛然攻擊五臟六腑,還未作反應,淚水與腦袋就同時落了地。他倒在地上,脖頸處鮮血噴灑在城墻上,手里還緊緊握著那把長刀。
墻頭上存活的士兵見狀,皆丟盔棄甲,嚎哭出聲。他們朝石階處跑去,用刀刃撕開出口,驚叫著逃竄而去。無人再理少將,無人再識穆家人。
云玗從少年懷里找出阿辭的銀鐲,擦去血污,戴在手腕上。她頹坐城頭,搖晃著手臂,銀鈴發(fā)出清脆的啼鳴。亂世光景,好人行惡,惡人各生悲涼。
“城已破!祁賊還不浮誅?”城內響起了號角,宣告勝利。
“云玗!”云邈從城下趕來,劈開攔路的鐵刺,率人拿下余兵,與城下的歸攏一處。
云邈伸手拉云玗起身,二人相視一嘆,并肩立在城頭。
“這戰(zhàn)著實不盡興,還未發(fā)力,便贏了?!痹棋銍@息一聲,“守陣的,居然是位白發(fā)老者?!?p> 云玗指了指地上躺著的穆熠,“城頭之上,也不過是位少年人。”
“都說祁國強盛,看門的,卻是老弱……”云邈俯身,抱起少年郎,“可憐戰(zhàn)場無情啊……即便活著,當了他國俘虜,一輩子都是無法翻身的蟲螻?!闭Z罷二人下了城樓。
在戰(zhàn)場上,你死我活的爭斗沒有盡頭,憐憫無法解救絕望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