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偎依著林云，坐在大學的湖邊，我往湖心投了一顆石子，湖水在夕陽的余暉中蕩漾開來。
然而，布滿火燒云的天空也蕩漾起來，在天空之浪的中心，一艘艘掠奪者飛船忽然從中出現(xiàn)，它們低低地掠過湖面，往湖邊的樹林里投下一枚枚燃燒彈！
十五歲的林琳從火光中跑來！她的鞋子都跑掉了，頭發(fā)都跑散了，她的背后是紅色的火舌，她邊跑邊喊：“媽媽，救救我！”
我跳起來去救林琳，林云卻從背后抱住我：“危險！”我拼命掙扎著，大喊：“放開我！”林云卻絲毫不放松。
我轉(zhuǎn)過臉，發(fā)現(xiàn)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臉上卻一點著急的神色都沒有。
“林云，放開我！”我再次大喊！
“林琳，快醒醒！”
我睜開眼，昏黃的燈光下，是林云穿著那件淺灰色的棉浴衣，正在搖醒我。
他的手臂是熟悉的，他的氣息是熟悉的，他的臉上有一個疲倦的笑容，然而我卻還沒從夢里的憤怒里回過神來。
我推開他的手臂，去了洗手間，在那張鏡子里，我看見自己面色潮紅，眼睛濕潤。
林云跟了進來，他擔心地看著鏡子里的我：“我提前回來了，今天半夜才回到雙日星軌道上，本來行動組決定大家在艙上過一夜，明早各自回家，但是我迫不及待地想見你，樹，你怎么啦？”
他撫摸我的額頭，替我捋上去一縷滑下來的頭發(fā)。
“云，我最近好累?！蔽铱粗约旱暮谘廴Α?p> “好累就不要去上班了，我們倆花不了多少，況且我還時不時出去做任務(wù)。我們就這樣守在一起，好不？”
盡管眼前是他關(guān)切的臉，但我心里卻浮現(xiàn)出夢里他那張毫不在乎的臉。
我轉(zhuǎn)過身，林云伸出手臂摟住我的肩，他想要給我一個溫暖的久別重逢的擁抱。
我推開他，一個人上了床。
林云沒有再來碰我，我聽見他在洗手間原地愣了一會，然后一個人上了床，小心地在床邊睡下了。
我卻很久都沒睡著，直到快天亮了才朦朧入睡。
我聞到了咖啡的香味，恍惚在地球的家里。
“幾點了？要遲到了！”明亮的光線讓我的睡意迅速消退。
睜開眼，卻是紅砂石的洞穴。陽光已經(jīng)很強烈，從嵌在厚厚墻壁的窗戶里射出。我猛地坐了起來，才想起這是一個不用去辦公室的假日。
一杯熱咖啡在床頭放著，飄著濃香。林云盤腿坐在床邊，托著下巴看著我，他的眼睛還是那么清亮，他的額頭還是那么光潔，他的唇還是那么紅潤，他還是那個大學時候的少年。
“我就知道，咖啡能喚醒你?！?p> “你哪里來的咖啡？”我聞出這絕不是普通的咖啡，非常醇香，我坐了起來，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果然如此。
“我一起做任務(wù)的同事，他家里開著一個地球奢侈品店，我跟他買的?！?p> “很貴吧？”我擔心的問。
“沒什么，反正任務(wù)幣還可以賺啦！你看，我又不敢吻醒你，想來想去只有使用這一招。”林云的笑，真是透亮。
有時，我覺得我是一個心事重重的中年女人，而他是一個心無掛礙的少年，這種感覺有時讓我歡喜，有時讓我悲傷。
我究竟是怎么了？
喝完咖啡，吃完早點，我決定給自己放假一天！這些天來準備“拯救地球的專題“，我往往一天看四五小時的資料，已經(jīng)疲憊不堪。
有林云在身邊，我常常什么事都不想做，仿佛又成了讀書時那個任性的女孩。
整整一個上午，我都在嘗試做地球上的美食——餃子，用前幾天從地球商店買來的原材料。遺憾的是，韭菜不得不用脫水的蔬菜包代替。
林云吃得很知足。外出做任務(wù)的時候，他們的工作餐，非常簡單。
午后，我們坐在藍樹下，吹著涼風。
“俞樹，我希望你在我身邊更快樂，比起在地球上更快樂。我知道你失去很多，如果我對你的價值大于你失去的一切，我會很欣慰?！?p> “在你身邊，我很知足?！蔽艺f的真心話。
“可是，昨天夜里……”
“云，我昨晚夢見你不讓我去救林琳，她被大火困住了。那只是個夢而已?！眽艟潮豢Х葲_淡了，但是夢里的驚愕和錯亂的感受依然真切。
“你在責怪我”，林云有些委屈地說，果然沒有什么能瞞住可以看透人心的雙日星人。
“林云，對不起。我不想責怪你。我一直很著急，害怕不測提前發(fā)生，在我們什么都還沒開始做之前。林云，我不能冒任何失去林琳的風險。她不離開地球，那我只能想辦法拯救地球。這些話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但我別無選擇。林云，我既不是超人，也不是戰(zhàn)士，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地球女人。我只有你?？墒牵闼坪鯇@件事一直不著急，有時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
林云停頓了一會，似乎在考慮怎樣說我才能明白。
“每個人有自己的命運，每個星球有自己的命運，俞樹，你認同這一點嗎？”
“是的”，我說。宇宙如此浩瀚，無數(shù)生命在其中劃出自己命運的軌跡。蝸牛在樹葉上留下印記，鳥兒在天空劃出弧線，人類創(chuàng)作藝術(shù)，渴望在精神世界留下存在過的證明。
“我們可以盡全力去改變，但是，這并不能保證一切都會按照我們的心愿來。宇宙里的關(guān)聯(lián)和因果太復雜了，從0緯到11緯，每個緯度都有生命存在，也許我們踩著的一顆塵埃，里面就有上億的生命。所有的生命無時無刻不在生滅之中。你明白嗎？”
“是的，我明白”，我嘆息著，低聲說。
“打個比方，地球上的玫瑰很美，可是沒有哪個人宣稱要捍衛(wèi)一朵花，讓它永遠盛開，如果有，也會被看作瘋子，對么？”
我沒有說話，等著林云說下去。
“所以，俞樹，你不能那么脆弱，不能終日悲天憫人。任由自己完全被裹挾進入一種悲傷和焦慮的情緒。既然浩如星塵的生命無時無刻都在生滅，既然億萬年來都是如此。那么我們的生命，也是如此，地球的生滅，也是如此。你有時要從宇宙尺度上來看看這件事?！?p> “林云，我身不由己，我放不下?！?p> 林云嘆了一口氣。
“你真的能放下嗎？林琳也是你的女兒，難道你從宇宙尺度來看，她不過是一粒塵埃嗎？”我有些傷心。
“俞樹，我說過，她有她自己的命運，那是你無法掌控的。宇宙里，再強大的生命，也無法掌控別人的命運?！?p> “也許她的命運，因為我用了一點外力，就改變軌跡了呢！我只想要她活著而已，這只是一個母親最低的要求”，我說不下去了，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里流了出來。
林云把我的頭靠在他胸口上，他的胸口很快濕了一片。
“樹，你們地球人說，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你現(xiàn)在并沒有足夠的能力拯救地球，你不要把這個擔子全擔在自己身上。林琳留在地球，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并不是你的過錯”，林云說。
“有時我看見你在對我微笑，但心里卻塞滿了憂慮，我很難過。俞樹，放松點，別把所有的過錯和責任都擔在自己身上，這樣你會垮掉的。”
“林云，說真的，你是不是不愛林琳，她的死活，對你來說沒那么重要？！”我忽然說出了一直以來的懷疑。
“俞樹，你在說什么？”林云震驚地看著我。
“林云，你不愛她，你們雙日星人沒法裝做愛一個人，十多年來，你不知道她的存在，你沒有抱過她，沒有照顧過她，你不知道她的性格愛好，所以，她對你來說就像一顆塵埃。所以你不能理解我對林琳的愛。勸我放棄他，對你來說，是最容易，最不冒風險的事情。”
“俞樹，你錯怪我了?！绷衷瓶粗?，沒有說下去。
起風了，夕陽中，風掠過千瘡百孔的巖石的邊緣，發(fā)出奇異的哨聲，如同也在悲泣，為著這宇宙間所有浮塵一樣的生命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