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游空
風游空,這三個字就不像是能被惹上麻煩的,這是誰都清楚的事,連他自己也再清楚不過,然而,他還是惹上了麻煩,不明不白的。而且,這麻煩還似乎不小。
而且,無論正邪,都在找他的麻煩。
柳先知最得意的是他自己的輕功,他曾當著天下英雄的面,不止一次地重復過一句豪言:正當手段下,天下英雄之中,無人能捉到我!
風游空忽然驚現(xiàn)于武林之后,柳先知就再沒說過這樣豪氣的話。走江湖的人,面子極重,誰都不想,也不能出丑!柳先知也走江湖,他最明白這道理,所以他才會忘記,起碼要裝作忘記,那句豪言。
有人喜歡在別人傷口上撒鹽,幸災樂禍者,從古至今都是有的。
“我想請教閣下一個問題?!毙锏墩f,
“有何指教?”柳先知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聽聞你輕功舉世無雙?!?p> “不敢當,不過,若閣下追我,似乎太胖了!”
“那么,果然,正當手段下,天下英雄之中,無人能捉到你?”笑里刀永遠是含著笑的,現(xiàn)在,笑得更燦爛了。
“聽聞閣下的刀上曾找人用劍刻下了一個很金貴的字!”
“你!”笑里刀面前的桌子,碎了,他真想此刻碎了的不是桌子,而是柳先知。
刀上的那個字,連七歲的孩子都會念——哭。
笑里刀的刀上怎么會找人刻上一個“哭”字呢?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件事,希望自己在死前,被人提及的次數(shù)越少越好,甚至,自欺欺人地去安慰自己,那件事,隨時會被人忘卻。偏別人,根本不會忘卻,人的痛苦就在于此了。
笑里刀走了。既然追不上別人狠狠出一口惡氣,那么,只好自己走。
江湖上恨風游空者,從來不少,他的出現(xiàn),讓多少英雄成了別人的笑柄。
柳先知也恨風游空,這是無人不知,也是無人去說的事。一件事,大家不愿意去提,那只有一個原因:他的處境與你類似。說你等于是在自己傷口上撒鹽。
可是,柳先知恨風游空這句話,一夜之間傳遍整個武林!只因柳先知死了。
“聽聞有金蝴蝶,不知…”向大俠那日問柳先知,
“都說我凡事先知,無所不知,”柳先知一時黯淡地說,“但,你們卻不知道,有兩件事,是我所不知的!”
“那兩件事?”
“風游空、金蝴蝶!”
向大俠失望之極,不過,當他走出去之后,他又聽見了一句話,這句話,先是讓他一喜,接著,又是一陣近乎絕望的失望。
瓶先生是公認最能保守秘密、最誠實之人,一句話可以砸碎一塊石頭,從不泄密,也從不說謊。所以他瞧不起向大俠,因為,凡向大俠所聽聞的秘密,別人總很快知道。
“我知道兇手是誰!”向大俠在柳先知死后率先發(fā)言,
“誰?”
“他!”
“他?”
“對!”
“為什么?”
“只因他知道一個秘密!”
有些人,不必提及姓名,只說一個“他”,大家也就心照不宣。風游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什么秘密,要讓風游空非殺他不可呢?風游空知道的秘密,肯定是天大的秘密,說不定這秘密事關整個武林!
最近,事關整個武林的大事,只有一個:金蝴蝶。
據(jù)說,金蝴蝶不是蝴蝶,也不是金,而是一張羊皮紙,羊皮紙上繪著一幅地圖,地圖的正上方,寫著“金蝴蝶”三個字。
這地圖的來歷,無從考證。三個月前,有人說,金蝴蝶所記載的地方,藏著全天下最厲害的武功秘笈,更有數(shù)不盡的金銀珠寶。
最初沒人相信,直到向大俠所傳出的柳先知的那句:知金蝴蝶者,必是能上天入地下海之士!
而且這事得到了瓶大俠的認可。
江湖風云驟起。
向來不打誑語,德高望重的少林寺無我大師的話,江湖上也有不買賬的;凡事先知,無所不知的柳先知的話,卻從來沒被人懷疑過。
風游空,別人是惹不起的,但余員外,沙老二就惹得起。
風游空此前跟余員外交往甚密。
只一夜間,余員外一家大小三十余口,悉數(shù)被殺。
那晚的月亮明亮極了,再沒有那樣圓的月了,因為,即便有,余員外也再看不到了,所以,當他的銀槍被沙老二的鐵沙掌給震落,左右肩膀,被江湖上最毒辣的雙胞胎——鏡子兄弟的雙鉤狠狠鎖住,明知必死無疑時。
余員外居然抬頭欣賞起了那晚的月亮。
“月!月!嘿嘿!月!”
這是余員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
沙老二、鏡子兄弟,也在那個明亮的夜晚中死去。因為,當一丈紅伸出自己白皙的右手時,他們居然說“沒找到!”!在一丈紅面前說了這話的代價就是:余員外院子里的亭子上,有三條鮮紅的絲帶,每一個絲帶上都緊緊系有一個脖子。
一周之后,人們在一棵梧桐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丈紅。一丈紅喜歡紅色的彩帶,很輕,很滑。一丈紅從小喜歡蕩秋千,所以,她喜歡看人在彩帶上“蕩秋千”。
一丈紅,自己或許永遠想不到,有一天,她也能被人“蕩秋千”。
沒有傷口,殺死一丈紅的人,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一丈紅雖是女流之輩,可是,她與昆侖派赤仙子交手,三百回合不分勝負,能讓她死得連反抗都來不及,可見殺她之人武功已經(jīng)高到令人恐怖,這樣的人,武林之中也就只有他了!
風游空,自小長在平原,父母都種田。他甚至還有一個弟弟,也耕田,據(jù)說現(xiàn)在也已成了家,且育有一子。
風游空出生那天,他父親正在田地西面的小池塘邊洗手,剛好看見了一條草魚,回家的路上,又看見天上飛過一只鷹。所以,他決定為他的兒子取名:風游空。
意思正是:上天下海無所不能之士。
風游空沒有師傅,他只是喜歡自然里的一切。
當你真心喜歡一件東西的時候,你就能同這東西對上話。風游空就是這樣的。他能聽懂百獸的語言,與花兒對話,甚至,一條小溪,也能給他帶來許多不可思議的消息。起初,村里人覺得他不正常。一個從來不開口說話,永遠對著一棵樹、一條河發(fā)呆的小男孩兒,十八年之后,竟赫然是位高手了。
他見蝴蝶翩然于空中,看得呆了,也伸手欲飛,便真的也如蝴蝶般翩然于空中;他見村里跑來一頭大熊,一掌拍穿很厚的墻壁,他覺得挺有趣,便學著熊的姿態(tài),伸出一掌去拍熊的腦袋,熊,死了。腦袋,碎了一地。
風游空沒有成套的招數(shù),可是,他的一招一式卻比那些所謂招式有效極了。
風游空每三年回家一次。他不像那種為人所用的人,這樣的人是注定要被人恨的。江湖上有一條不成文的智慧:當你動不了其人的時候,就去打他親人的注意。
既然他每三年回去一次,那么,就有機會抓到他的家人!許多人都打著這樣的算盤。很快,已經(jīng)沒人敢跟蹤他了,因為,凡跟蹤他的人,都死了。
“動手吧!”風游空也不回身,
“貧僧乃少林寺智元,因追......”智元大師道,
“動手吧!”風游空打斷了他的話,
“小僧絕非有意......”
“那么,”風游空轉(zhuǎn)過身來,冷冷地看著智元大師說,“接招吧!”
風游空親手把智元的死尸抬進少林寺。
羅漢堂掌門要報仇,被方丈制止了。
“為何不能留他一命?”
“我不想我的家人落入歹人之手?!?p> “他是出家人。”
“不是所有人都是出家人!”
“啊彌陀佛!施主走吧!”
為了家人安危,風游空連少林寺德高望重的智元大師都滅口,誰還敢再心存僥幸呢?
是男人就會進窯子,沒進過窯子,玩過女人,算什么男人?讀書人也去嗎?讀書人也去,而且,古往今來,勾欄里最多的客人就是讀書人。
這位白衣男子就像極了一個讀書人,其實他可真是個讀書人,讀書人,今天不讀書,只因他看見了“攬月樓”這三個大字。
“我找蕭娘!”白衣書生對平老板說,
“既然是熟客,您就該知道,攬月樓有五百三十七位姑娘?!逼嚼习逍χf,
“而且,每一位都別具風味?!?p> “沒錯!”
“所以,你希望我換一換口味?”
“公子明鑒!”
白衣書生笑了笑,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不再說話
“十萬兩!”平老板喉頭一動,顯現(xiàn)出對銀票的極度渴望之態(tài),剛伸出的手卻又退了回來。
“是誰?”白衣書生眉頭一皺,“十萬兩都不能打動你,可見她陪的人,不簡單?!?p> “公子說得是!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客人進去之前留下了這個,”平老板對小廝使了個眼色,“之前來過三位大俠看了這個,都灰溜溜走了?!?p> 小廝拿來了一把殘劍,這把劍在殘之前一定非常漂亮,可是,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殘了。
“是他!”白衣書生笑了,“幫我做一件事,這十萬兩就是你的!”
“但聽吩咐!”平老板喜笑顏開,
“提一個女人的夜壺過來!”
“夜壺?”
“對,夜壺!”
小廝拿來夜壺之后,平老板怎么也想不到這位白衣書生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
“你說什么?”任君子大喝一聲,推倒平老板,一個燕子啄泥破窗而出,直飛了出去。
平老板被任君子一手丟了出去,等他再爬起來的時候,任君子不知何處,只有白衣書生。
“你.....”平老板驚訝地不能出聲,
“你以為他會殺了我?”
平老板只是不住地點頭。
“他的楓葉寶劍,我既然可以僅憑二指震斷,把他的殘劍放進女人的夜壺又怎樣呢?”
“你姓風?”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攬月樓最軟、最滑,同時又最善解人意的蕭娘。
“我沒有殘劍,”風游空對退出去的平老板說,“不過,如果有人來找蕭娘,你就說,里面的那人,姓風?!?p> “明白了!”
平老板覺得奇怪,最近來找蕭娘的人不知為何忽然多了這么多,而且,來人一個比一個奇怪。
“柳先知死在你懷里,也不算虧。”白衣書生伸手摸了摸蕭娘。
蕭娘閉上眼睛準備享受的時候,白衣書生卻在桌子前坐下了,她有些嗔怒。
“你要喝酒嗎?”蕭娘問,
“你想我喝嗎?”風游空說,
“沒見到你之前,想你喝,現(xiàn)在卻不愿了?!?p> “為什么?”
“因為,”蕭娘忽然跑下來,脫下自己所有的衣服,一屁股坐在了白衣書生的腿上,然后輕輕抱著他,說“這還有比喝酒更有趣的事!”
“那就請你告訴我一件事?!?p> “我要是不呢?”
“那我就走!”白衣書生說著就要站起來,
“別走!”蕭娘慌了,“你說,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可以前呼后擁;而有些人,天生就是賤命?就像我們做婊子的,只是給人玩樂也就罷了。你有求于我,我卻還想著倒貼!”
白衣書生忽然站了起來,不過,他并沒有走,而是,把蕭娘抱上了錦被。
“我從來沒這么快活過!”蕭娘躺在白衣男子的肩頭,“以前我不明白為什么女人總要叫,現(xiàn)在卻明白了!”
“他長什么模樣?”白衣書生說,
“任君子告訴我他的殘劍所以不丟,是因為把他的劍震斷的人是江湖第一人,請問,他叫什么名字?”
“風游空!”
也只有風游空才敢把江湖第一劍的劍插進女人用的夜壺里,白衣書生就是風游空。
“柳先知是我的???,”蕭娘說,“做婊子的有一個好處,你可知道?”
“我不是婊子!”
“你自然不是婊子,所以你不知道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做起事來有多下流。柳先知卻是床上的君子?!笔捘镄Φ?,“他只用那些合乎禮儀的姿勢?!?p> “這倒是一件趣事?!憋L游空笑了,
“可是,他死的那晚,”蕭娘繼續(xù)道,“天很黑,他剛吹熄了蠟燭,窗戶外的布谷鳥都叫著要睡了,他卻突然說要上茅房?;貋碇?,他用一條絲帶綁著了我的眼睛,我知他要玩新花樣,等到他把我的雙手雙腳也綁了個結實之后......”
蕭娘不說了,用滑滑的身子去往風游空身上蹭。
“你很享受?”風游空說,
“沒錯!”蕭娘說,“那是他給我最好的一次!這樣的享受,此前,我只經(jīng)歷過一次!”
“哪一次更好?”
“一樣好!”
“你能確定?”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嗎?”蕭娘笑著抬起頭來問風游空,
“對!妓女,自然是最了解嫖客的!”風游空沉吟道,“那么,第一次讓你享受的那人,你一定記得!”
“當然記得,終身難忘,今晚,我也將終身難忘!”
“他是誰?”
“你看見桌子上的那兩杯酒了嗎?”蕭娘說,
“看到了又如何?”
“你選哪一杯?”
“右面的”
“哈哈哈哈哈,”蕭娘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如果我也要喝右面的那一杯,你會親手把它端過來,親自喂我嗎?”
風游空什么話也不說,端起右面的那杯酒,親自喂了蕭娘。
蕭娘一飲而盡,一下子抱住他,輕輕地對風游空說:“死在你懷里,我,也不算虧了!”
蕭娘睡了,嘴唇被她自己的鮮血染得紅艷艷的。風游空緊緊握緊了拳頭。
風游空出來的時候,平老板不知為何身子一顫。
“公子慢走!”平老板躬身說道,
“你想我走?”風游空忽然走上前一步,
“不是......我.....”平老板臉上滲出了汗,向后退了幾步,
“我沒想到你是用毒的高手!”風游空說,“你確實很聰明,騙過了這么多人,可是你忘了一件事?!?p>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平老板已經(jīng)開始瑟瑟發(fā)抖了,
“任君子的妻子是誰?”風游空說,
“這!”平老板長長嘆了口氣,顯出懊悔的樣子,說,“沒錯!任君子的老婆是藥王孫的女兒,有百草簪在手,想在任君子的酒里下毒,怎么可能不被發(fā)現(xiàn)呢?”
“而任君子出來后,只有兩個人在那個房間。”風游空說,
“現(xiàn)在蕭娘既然已經(jīng)死了,那下毒的就只能是我!”平老板忽然之間換了個人似的,當他抬頭的那一瞬間,風游空甚至感到了一絲恐懼。
“我還是小看你了!”風游空悠悠地道,“柳先知只不過是個幌子,他所以凡事先知,無所不知,全都是因為攬月樓中這五百三十七位女子吧!”
“你說的沒錯!”平老板嘴角微揚,
“出招吧!”風游空說,
“你沒見過我的功夫,這世上也從來沒人見過我的功夫!”平老板平靜地說,
“所以,對未知的恐懼,讓我贏你的把握打了折扣。”風游空說,
“沒錯!”平老板輕輕吐了一口氣,
“出招吧!”風游空這三個字一落,平老板已經(jīng)攻了過來。
海浪,任誰都會想起海浪,而尤以風游空最有體會。他想到了平老板的功夫必然刁鉆之極,可是,他萬萬沒想到平老板一上來就選擇跟自己拼內(nèi)力。
而且,平老板的內(nèi)力像是頑固的海浪,一層一層地涌動,似乎永沒有斷絕一般,風游空覺得自己完了,他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這樣死去。
平老板看出了他的絕望,只要最多一盞茶的功夫,風游空這個名字就會成為歷史。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風游空說,
“金蝴蝶嗎?我就是金蝴蝶!成大事,總要死一些人的!”平老板滿意極了。
金蝴蝶是平老板傳出來的,平老板自信自己武功天下第一,又有五百三十七位姑娘,所有,他就理所當然地擁有了全天下最厲害的武功秘籍,以及無窮的財富!
風游空搖了搖頭說:“蕭娘到底是誰?”
“她,曾是我的女人!”平老板說,
撲——
一個男人倒下了,喉嚨上插著一枚金簪。
蕭娘是攬月樓最軟、最滑,同時又最善解人意的。皇宮御用金匠金公子,為她打造過一枚金簪,這是蕭娘的驕傲。蕭娘死在了風游空懷里,這枚金簪就滑落在了他的懷中。
假如平老板不是一上來就比拼內(nèi)力,在和風游空交戰(zhàn)的過程中,這枚金簪必然會滑落,更不會讓風游空把它插進自己的喉嚨。
后來,風游空說金蝴蝶死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在你沒能奈何風游空之前,這句話就是圣旨。
還有,攬月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