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史府府丞彭不更憂國憂民、剛正不阿,他本以為楚南雄也定是如此。因此躊躇滿志、恭敬仰慕的來到櫟陽縣衙,定要親見楚南雄之面、以解渴慕之思。
可他哪里想到,楚南雄竟當(dāng)著他的面,拿出王命詔書,要他卡住想要入關(guān)的糧商,理由居然是怕?lián)屃怂纳猓?p> 這楚南雄,竟是如此欺世盜名、奸猾唯利之輩。
真是瞎了狗眼!
彭不更破口大罵一通后,便握拳咬牙、含淚離去。然而大秦律法在那里擺著,哪怕彭不更心中再怎么不愿意,對于楚南雄所下的命令,他也不得不從。
他悲憤交加的回到內(nèi)史府,見了張氏派來的伙計,也不給好臉色,直截了當(dāng)?shù)木芙^道:“姓楚的讓本府告訴你們,你們公驗不明、照身有誤,不能放行。”
伙計嚷道:“府丞大人,您看都沒看,就說我們公驗不明?”
彭不更氣道:“不是本府說的,是那姓楚的說的。他還說,你們此番前來,定是奔著搶他的生意去的。讓我卡你們幾天,待他賺夠了錢再說?!?p> 伙計一聽,樂了。雖說貪官污吏哪里都有,可做官做到這個份上,他還是頭一次聽說。那楚南雄身為天使、是嬴政親下詔書委任的命官,竟敢公然斂財?他就不怕嬴政把他五馬分尸?
這位小哥的膽子也太大了些。
伙計忍不住嘿笑一聲,隨后便娓娓勸誘道:“如今九縣水患、民不聊生,那楚南雄如此魚肉百姓,大人看的下去?朝堂之上竟不過問?”
彭不更一拳捶在門楣上,高聲叫道:“本府如何看得下去?實不相瞞,彭某人在回來的路上,就已經(jīng)想好如何作書、如何將此事詳細(xì)備述,呈于大王。本府已經(jīng)立下重誓,大王若不罷了楚南雄的官、不將他下獄問罪,本府便以頭撞柱、血濺朝堂!”
伙計豎起了大拇指,附和道:“府丞高風(fēng)亮節(jié),令人嘆服!小人也即刻回去,請東家邀集天下糧商、上書咸陽宮,備言民間疾苦而楚南雄不義,還大秦清明世道!”
彭不更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不再管他。
回到書房之后,他便奮筆疾書,將日間在櫟陽的所見所聞、及楚南雄的所說所為,全都原原本本的寫了下來。尤其在說到楚南雄只準(zhǔn)施粥而不允主食、開號賣糧且一石千金時,更是字字如血、句句含淚。
書成之后,彭不更連朝服也不換,駕著一輛馬車趕到咸陽宮。一到大門處就跪在地上,哭著喊著要見嬴政。
內(nèi)史一府,聲明顯赫、地位超然,府中官吏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然而彭不更縱然身為府丞,但因為性格剛直、脾氣火爆,因此并不受朝堂待見。做官做了十來年,官階一點(diǎn)沒漲,俸祿卻年年下調(diào)。
起初,彭不更年俸千石,與相府長史馮去疾平級,可出入朝堂、與君臣共商國是。
秦王政十四年,趙將李牧大破秦軍,斬首六萬。彭不更上書嬴政,言及戰(zhàn)敗緣由,則歸結(jié)于王翦驕兵傲慢、用兵跨度太大:既命李信攻打繁陽、又親自率軍攻打上黨,兩面用兵還嫌不夠,竟再派樊於期繞到趙國西北、強(qiáng)行攻打肥城。
王翦雖然自認(rèn)作戰(zhàn)失利,但對于分兵襲擾之計,則是固執(zhí)己見、絕不認(rèn)錯。
嬴政思忖一番,也認(rèn)定策略謀劃并無差錯。為平息終將之怒,左遷彭不更“比千石”為八百石,并告誡他謹(jǐn)言慎行、切莫任性。
此時,彭不更已經(jīng)得罪了滿朝武將。但他壓根就沒放在心上,依舊我行我素。
同年,法家名士韓非入秦,并獻(xiàn)上《說難》、《孤憤》、《韓非子》等著作。一時之間,咸陽城為之“簡貴”。彭不更本身就出自法家,見了韓非著作,便將其引為人生知己。每到閑暇之際,就要去拜訪一番、做徹夜暢談。
哪知沒過多久,韓非竟受讒自殺。
彭不更大為惱怒,一夜之間三次入宮,定要嬴政徹查此事。其言辭既犀利、其用語也激蕩,對于韓非的死因,更是意態(tài)明了、直指長史李斯。
到了第二日,他更是在朝堂之上再次指出:韓非之死,就是因為李斯嫉賢妒能、心胸狹隘。不僅如此,他還把丞相王綰、國尉尉繚全都拉下了水。
一時之間,群臣為之震恐。
嬴政思索再三,既沒懲罰李斯、也沒調(diào)動文臣。反而決定貶彭不更八百石為六百石,并逐出朝堂、不得入殿議事。并再次告誡道:先是武將、現(xiàn)是文臣,滿朝文武已經(jīng)得罪了個遍。務(wù)必謹(jǐn)言慎行、切記切記!
然而,彭不更仍是不聞不問。嬴政不讓他進(jìn)殿議事,他便上書、且日益頻繁。往日三日一書,現(xiàn)在竟變成了每日一書,有時還要一日數(shù)書。
秦王政十七年,內(nèi)史騰率軍攻韓,俘韓王安。韓國覆滅,韓人絕祀。
九月,關(guān)中地震,萬民大饑。內(nèi)史騰自韓地掃蕩糧草、滿載而歸,以解秦民孤苦。而彭不更卻上書嬴政,直言內(nèi)史騰不顧“軍民各安、互不干擾;皆按舊制,十年不變”之令,竟強(qiáng)用武力、在舊韓之地搜刮民脂民膏,名為功臣、實為秦賊。
奏疏一到朝堂,文武群臣盡皆大驚。但彭不更書中所言句句屬實,并無差錯。就因此事,內(nèi)史騰雖有戰(zhàn)功,卻不得封賞。反而罪加一等,挨了二十軍棍。
至此以后,彭不更不僅得罪了文武群臣,把自己的上司同僚也給告了一個遍。咸陽城中更是傳出了一句話:內(nèi)史府中有條瘋狗,逮誰告誰、見誰咬誰,老少通殺,六親不認(rèn)!
彭不更身為內(nèi)史府府丞,其官階雖高,可只因連年遭貶,已經(jīng)從年俸一千石被罰到了年俸兩百石。
秦時品秩,六百石為一階、兩百石為一階。年俸高于六百石者,多為各府各院府令要員,能出入朝堂、與君臣計定天下。低于兩百石者,則被稱為斗食小吏,俸祿按日發(fā)放,每日或一斗兩斗、或一升兩升。
彭不更一無妻子兒女、二無家奴仆役,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捧著個米桶面盆,到內(nèi)史府去領(lǐng)糧食。若是哪天起的晚了、或者有事耽擱了,當(dāng)天就得餓肚子。身為內(nèi)史府府丞,做官做到這個地步,想要飽飽的吃上一頓飯都難,又何提入殿面圣、共商國是?
可他仍是不管,嬴政不準(zhǔn)他上書進(jìn)言,他便親自跑到咸陽宮。嬴政不準(zhǔn)他入殿議事,他便跪在宮門外哭喊求告。那些守門的侍衛(wèi)、路過的宮人遠(yuǎn)遠(yuǎn)瞧見,全都尷尬萬分、難堪不已。
彭不更瘋狗之名由來已久,又是個沒臉沒皮不要命的。眾人雖然都看不順眼,可誰愿意跟條瘋狗計較?
因此,他在宮門外哭嚎跪求了大半天,竟無一人搭理。最后,還是胡亥偶然間路過,實在看不下去,便將此事告訴了嬴政。
嬴政一聽如此,先是苦笑一番,之后就連連喟嘆道:“不是父王不放他進(jìn)來,實在是這彭不更、也太苛責(zé)了些。他做府丞這些年,單是狀告父王為君無道、不察民情,就有十好幾回!當(dāng)年,父王不過是想在驪山修座陵寢,他就氣沖沖的闖入御書房,開口就直接訓(xùn)斥道,‘四海歸秦了?天下太平了?大王一心求死、軍國大任完成了?一座陵寢修的比咸陽宮還要富麗堂皇,大王要率陰兵攻打冥府、統(tǒng)一三界了?’你聽聽、你聽聽,這是臣子該說的話?”
胡亥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還別說,這人倒真是有膽色。不過,父王也是個能容人的。他如此出言不遜,父王不還是罷了修建驪山陵寢的念頭?其實,這些年來,彭不更確實消停多了。他今日前來,多半有大事要奏。父王該見一見的?!?p> 嬴政深深吸了口氣,隨后便緩緩?fù)鲁?,擺擺手道:“罷了罷了,召進(jìn)來吧。只是不知道,他今日又要咬誰了……”
胡亥一邊笑著,一邊命趙高外出傳令。
彭不更一到御書房內(nèi),二話不說,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開口就道:“大王,彭某人今日要狀告楚南雄……”
胡亥哈的一聲,當(dāng)時就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
嬴政隨即瞪了他一眼,可嘴角邊也滿是笑意。二人雖說誰都沒有開口,此時卻全是一般心思:瞧吧,這瘋狗又要咬人啦!
只是,他如何盯住了楚南雄?這瘋狗不是一向仰慕楚南雄嗎?
彭不更一張開嘴,便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從櫟陽救災(zāi)的點(diǎn)點(diǎn)細(xì)節(jié)開始說起、一直說到楚南雄開鋪立號賣糧為止,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完完本本、一字不落的說了個明白通透。
到最后,他甚至兩眼濁淚的哭訴道:“大王,彭某人雖多年未曾進(jìn)言,可忠心一片、天地可表!大王,楚南雄誤國誤民、狡詐唯利,你莫要被他騙了??!”
對于彭不更此番言論,嬴政信一半、疑一半。彭不更雖然是條瘋狗,可有一點(diǎn)卻是眾人難及的:他有一說一,從不扯謊。
只是此人剛直太過、又將是非看得極重,用計用謀自然不會、周旋迂回也是虛妄。他雖說楚南雄唯利是圖、誤國誤民,但實際如何,嬴政并不茍同。
他略作思忖,便問道:“楚南雄事先曾說,要將糧商卡在關(guān)口。那他有沒有說,要卡幾天?”
彭不更搖了搖頭,接著就義憤填膺的道:“卡一天都是罪,更何況還要卡上好幾天!”
嬴政蹙眉道:“此事多半另有緣由。你先回去,就按楚南雄說的辦。寡人自有打算?!?p> 彭不更見嬴政如此說,當(dāng)時就急了起來,又是義正言辭的一頓斥責(zé),幾乎把嬴政也連帶著罵了起來。
嬴政雖明知他是個忠臣,可心里仍是不厭其煩,擺擺手將他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