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成民的這位特殊的朋友是在手術(shù)臺上認(rèn)識的。
他來的那天,和他一起的還有他們村的村長和兩位救助站的工作人員。這位朋友姓覃,50歲上下,村里人叫他老覃,也有人叫他覃瘋子。說他是瘋子也不算,因為他還有不瘋的時候。
村長告訴林成民:“他腿上有傷,你給看看?!绷殖擅衤鹚难澩龋吹剿男⊥壬嫌幸粭l大概10厘米長的傷口,一側(cè)的肉翻出來,看來傷口不淺,得縫合。
他們把老覃帶到手術(shù)室,脫下他的外褲。林成民給他清洗傷口,問他怎么受的傷,老覃一會說在山上裝竹鼠陷阱摔的,一會又說是隔壁老王推他摔的。林成民看他前言不搭后語,就問村長:“他是不是摔到腦子了?”
“他小時候發(fā)燒燒壞腦子,本來還有個老媽照顧的,前兩年也走了,現(xiàn)在歸國家、歸政府管。我過每過幾天就去他家里看看,缺米缺油的就幫他買?!贝彘L說。
林成民該給他縫針了,告訴他:“老覃,可能會有點疼,忍著點啊,就縫幾針?!?p> 老覃不說話就對著他笑,林成民擔(dān)心他扯線拉針,還是讓陪同他來的那三個人摁住他的手腳。林成民以最快的速度結(jié)束縫針,然后打結(jié)、上消毒藥水、包扎。整個過程老覃都沒喊一聲,林成民懷疑他的瘋病加重。
林成民又問村長:“老覃平時有攻擊別人的行為嗎?打人踢人之類的?”
“老覃膽子小,他要是在村做錯事,比如踩別人菜地,哄人家孩子的,村民喊一聲,他就跑了。從沒見過他打人罵人的。”村長一直在擺擺手。
林成民和兩名救助站的工作人員幫老覃穿上褲子,碰到他后背的時候,他叫了一聲“哎喲”。林成民急忙掀起他的衣服來看,他后背長了好幾個鳥蛋大小的瘡癰,有的已經(jīng)潰爛流出黃色的膿血,有的鼓起來一個個肉包,頂部紅紅亮亮的。因為老覃穿著好幾件衣服,村長他們沒發(fā)現(xiàn)。
林成民又拿了一個手術(shù)包,幫老覃挨個處理瘡癰。
處理完瘡癰,林成民又讓他們把老覃的衣服脫了全身檢查一遍,看是否有遺漏的患處。上下檢查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其他患處,又幫他把衣服穿回去。林成民給老秦開了點消炎藥,囑咐他每天按時來換藥。
后來救助站的兩名工作人員把老覃帶到救助站,打算交份關(guān)于把老覃送到養(yǎng)老院的報告給有關(guān)部門。
沒多久,老覃腿上的傷拆了線,后背的瘡癰也結(jié)痂。但他的報告還沒批下來,他還住在救助站。
一天下午,林成民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路過小學(xué)門口,學(xué)生正好放學(xué)。老覃就站在路中間,穿著整齊的中山裝,戴著一頂上個世紀(jì)警察制服的綠色大檐帽,他在有板有眼地指揮交通,脖子上還掛了一個粉紅色的哨子。他看到林成民,馬上立正認(rèn)認(rèn)真真地行了一個軍禮。
林成民心里滿滿的成就感,一個連疼都不知道叫的人,居然能記得給他醫(yī)治的醫(yī)生。林成民看老覃又給自己鞠躬,一個,兩個……他趕緊走,鞠三個多不吉利!
一天,老覃指揮完交通往救助站走??吹角懊娴牧殖擅?,他一個箭步跟上去:“林醫(yī)生好!”然后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成民聽到后面有人叫他,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是老覃:“你怎么知道我是林醫(yī)生?”
老覃剛才忘記給林醫(yī)生行軍禮,又補了一個,眼神和頭還跟著林成民移動的方向移動,說:“救助站的韋干事告訴我的?!?p> 林成民看著他,說:“老覃,以后再看到我不要用行軍禮,也不用鞠躬,心意我領(lǐng)了。”
老覃雙手抱拳,用最洪亮的聲音喊出:“是,首長!”
剛才是林醫(yī)生現(xiàn)在又成首長了,算我沒說,林成民心里嘀咕著。他看老覃身上比以往多了幾個行囊,不懂該不該叫行囊,反正就用塑料繩把衣服捆成炸藥包一樣的東西。就問他:“你不住救助站,你要帶這么多衣服去哪?”
“報告,首長!我不去哪,衣服放在救助站怕被人偷了,所以隨身攜帶?!崩像@句話的邏輯沒毛病,他又說,“首長,你去哪?我能跟你去嗎?”
林成民告訴他:“我去買菜,你想跟就跟著?!绷殖擅褚詾槔像扔X得沒意思了,會自己走開??伤恢备搅殖擅裰蠛蔑埑春貌耍矝]離開半步。
林成民只好去食堂拿了個干凈的碗,把自己的一半飯菜勻給老覃。老覃吃飽了自己洗碗,并且把自己的碗整齊地放在林成民的碗旁邊。
從哪天以后,老覃每天必來林成民宿舍報到。要么蹭午飯,要么蹭晚飯,兩人一開飯就成了醫(yī)院里的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一個城里來的白白凈凈的大學(xué)生醫(yī)生和一個村里來的長得黑不溜湫的腦子還不怎么靈光的村民,一下成了鎮(zhèn)上議論的焦點。
還有人給他們倆拍照發(fā)朋友圈,老覃看到有人給他拍照,就會放下筷子,擺一“嘢”的姿勢。林成民一般都是躲開,讓老覃去應(yīng)付,反正他也喜歡。
有人勸林成民把老覃趕走:“你讓他在這里,哪個姑娘敢跟你談朋友?瘋瘋癲癲的。”
林成民心想,老覃正好可以幫自己擋住這些花花草草,也省事。日子久了,老覃不光來吃飯,吃飽了還跟林成民討要煙抽。林成民也不多給,一天只給一根。老覃拿到煙必走,救助站的韋干事跟他說了,不能影響林醫(yī)生工作。
林成民考研回城后算了算,跟老覃整整吃了523餐飯,飯友??!他回城也沒當(dāng)面跟老覃說,走那天買了幾個好菜,和老覃好好吃了一頓就當(dāng)是告別。他把自己在衛(wèi)生院的所有衣物被褥打包好,讓韋干事帶給老覃。
那段日子,林成民感受到一個人對自己的感激,依賴和崇敬,這些感受是他長這么大從沒感受過的。在受與施之間,他施與老覃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飯菜,得到是獨在異鄉(xiāng)心靈的慰籍,從這個層面上看老覃對他而言又何嘗不是在施呢?